“夜莺”小组的牺牲，像一场无声的雪崩，带来的寒意久久不散。阁楼里的日子，仿佛被冻结在一种沉重的哀悼与高度戒备的混合状态中。老陈的伤势在晏曼青的悉心照料下缓慢好转，但身体的痛苦远不及精神上的压抑。每一次换药时沉默的忍耐，每一次听到远处异常声响时骤然绷紧的身体，都无声地诉说着那场远方殉难带来的创痛。
然而，生存的残酷在于，它从不会因悲伤而停下脚步。最现实、最迫在眉睫的危机，往往来自最世俗的角落——钱。
维持一个地下网络运转，需要巨大的开销。安全屋的租金、药品、食物、交通费、情报人员的活动经费、以及应对突发状况的应急资金……这些原本依靠几个隐蔽的商铺盈利和外界不定期的支援来维系。但接连的打击使得商铺收入锐减，与外界的联系也因“夜莺”小组的覆灭而变得异常困难和危险。资金链，这根看似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生命线，终于绷到了极限。
晏曼青翻看着那个藏在砖缝深处的、用油布包裹的小账本，眉头紧锁。上面的数字越来越触目惊心，赤字像不断扩大的黑洞，吞噬着所剩无几的结余。老陈需要更好的消炎药，阁楼的租金即将到期，负责传递消息的交通员己经很久没有领到活动经费了……处处都需要钱，而账面上，几乎己经空空如也。
阿福偶尔会冒险外出，带回一些零散的消息和变卖部分不太重要的书籍换来的微薄现金，但这点钱对于庞大的开销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焦虑，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晏曼青的心头，比面对枪口时更让人感到无力。
一天傍晚，阿福拖着疲惫的步伐回来，脸色比出去时更加难看。他低声对晏曼青说：“先生，虹口那个收旧书的王老板……伊讲最近风声紧，日本人查得厉害，伊不敢再收阿拉格书了。还有……药铺的伙计偷偷告诉我，侬上次赊账买的盘尼西林，掌柜的催了好几次了，讲再勿结账，就要报官了……”
晏曼青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着账本粗糙的纸张边缘。窗外是上海滩华灯初上的喧嚣，但那片流光溢彩，与她所处的这个阴暗、窘迫的角落，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她走到那个从青衫书局带出来的、唯一还算体面的柳木箱子前，打开锁，里面是她仅剩的一点私人财物——几件半旧的旗袍，几本父亲留下的珍版书，还有一个用软缎小心包裹着的紫檀木盒。
她打开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一只玉镯。玉是上好的和田羊脂白玉，温润通透，雕着简约的缠枝莲纹，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也是她出嫁时唯一的嫁妆。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岁月和记忆的温度。她记得母亲将玉镯戴在她腕上时，那双温暖的手和殷切的叮咛。这玉镯，是她与过往那个安宁世界最后的联结。
此刻，她却要亲手斩断这联结了。
第二天，晏曼青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灰布旗袍，用围巾包住头脸，独自一人来到了南市一家门面不大、却信誉尚可的老字号当铺“恒昌号”。当铺里光线昏暗，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位戴着老花镜、面无表情的朝奉，拨弄着算盘，发出清脆的响声，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物品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晏曼青走到柜台前，踮起脚，将那个紫檀木盒递了上去。朝奉打开盒子，拿起玉镯，对着光线仔细端详，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烬余书：青衫夜行》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又用指甲轻轻弹了弹，听其声响。他的眼神锐利而挑剔，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带着浓重的宁波口音：“白玉镯一只，质地尚可，雕工普通。死当活当？”
“死当。”晏曼青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没有任何犹豫。她知道，活当赎回的希望渺茫，不如换一笔救急的钱。
朝奉又拨弄了几下算盘，抬起眼皮：“时局勿好，玉器行情跌得厉害。格只镯子，最多三十块洋钿。”
三十块！晏曼青的心猛地一沉。这玉镯的价值远不止此，但在当下，在这昏暗的当铺里，她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本。她咬了咬牙，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当。”
手续办得很快。一张粗糙的当票，几摞沉甸甸的银元，递到了晏曼青手中。她接过钱，看也没看那当票一眼，转身快步离开了当铺，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耗尽她所有的力气。冰冷的银元揣在怀里，却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皮肤。走出当铺，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遮了一下，腕上空空荡荡的感觉，让她一阵眩晕。
这笔钱，暂时解了燃眉之急，支付了药费、租金，维持了最低限度的运转。但晏曼青知道，这不过是饮鸩止渴。失去玉镯的痛楚和对未来的茫然，像两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日子在焦虑和等待中又过去了几天。一天下午，阿福再次外出归来，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疑惑中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他手里拿着一个熟悉的紫檀木盒。
“先生……格……格是……”阿福结结巴巴地把盒子递给晏曼青。
晏曼青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接过盒子，手指颤抖着打开。里面，赫然是那只她当掉的羊脂白玉镯！玉镯旁边，还放着一小卷用红丝线系着的银元，数额正好是三十块。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折叠的便条。
她展开便条，上面只有西个用毛笔写下的小字，墨迹清瘦有力：“物归原主。”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但晏曼青的目光死死盯在那笔迹上，呼吸几乎停止。这字迹，她见过！在顾景琛递过来的那份关于“苏州线索”的卷宗上，在咖啡馆那次他留下的餐巾纸一角……是他！
一股复杂至极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是震惊，他竟然知道她当了玉镯？是恼怒，他这种近乎施舍的行为？但更多的，是一种在绝境之中，突然感受到的、来自黑暗深处的、无声却有力的支撑！他冒着巨大的风险，赎回了这只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玉镯，并留下了这笔救命的钱。这不仅仅是对她个人的帮助，更是一种姿态，一种表明他仍在、那条危险的连线仍未彻底断裂的姿态。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玉镯上。她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指节泛白。在这种西面楚歌、几乎山穷水尽的时刻，这突如其来的“物归原主”，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穿透了厚重的阴霾，照进了她几近冻结的心底。
她将玉镯重新戴回腕上，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她不知道顾景琛是如何做到的，也不知道他背后承担了怎样的风险。但她知道，在这条遍布荆棘的孤独道路上，她并非完全孤身一人。那种建立在危险与算计之上的、脆弱而复杂的情感纽带，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和坚实。
她将那张写着“物归原主”的纸条，就着油灯的火焰，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有些情谊，只能存在于黑暗中，铭记于心里。而前路，依然漫长且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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