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是在凌晨三点后转密的,江风裹着水汽往人骨头缝里钻。陆为琛撑着把伞骨断了一根的黑伞,站在江滩芦苇荡的边缘,看着两百米外那艘被警戒线圈住的废弃趸船——船身是褪成灰黑色的铁皮,常年泡在江水里的船底结着厚厚的绿苔,像块浸了水的陈年旧布。风一吹,船身撞着岸边的木桩,发出“吱呀、吱呀”的响,混着江水拍打的声音,在空荡的江滩上显得格外刺耳。
他没走大路。从旧书店出来后,他绕了三条小巷,避开了路口的监控,最后钻进这片半人高的芦苇荡。芦苇叶子被雨打湿,刮在他的卡其布外套上,留下一道道淡绿色的水痕。空气里除了雨味,还飘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混着趸船方向飘来的消毒水腥气——那是案发现场特有的味道,五年前他在江滩村查污染案时,也曾在村民家的井边闻到过类似的气息,只是那时的味道里,还掺着孩子们咳嗽时的闷响。
手指无意识地摸向左手手腕,那里戴着块表盘磨花的旧机械表。表是女儿陆晓雨十三岁生日时送他的,塑料表带早就断了,他换了根牛皮绳,戴了五年。五年前的春天,他还带着晓雨来这江边钓鱼,就在离趸船不远的浅滩,晓雨蹲在石头上,把钓上来的小鲫鱼放回水里,说“爸爸,鱼在江里才自由”。那时的江水还没现在这么浑,能看到水底的鹅卵石,哪像现在,江面飘着层淡灰色的油膜,连飞鸟都绕着走。
“陆队?”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唤,陆为琛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才缓缓转过身。雨幕里,吴亦深穿着件湿透的藏蓝色警服,领口别着的执法记录仪还在闪着红光,他手里攥着个对讲机,裤脚沾满了泥点,显然是刚从趸船上下来。
两人隔着三米远的距离站着,雨丝斜斜地飘在中间,把彼此的脸都晕得有些模糊。吴亦深是他带过的徒弟,五年前他还是刑侦队长时,吴亦深刚从警校毕业,跟着他跑现场,连验尸都会忍不住躲到树后吐。现在的吴亦深,眼神里少了当年的青涩,多了些沉稳,只是此刻看着他的目光,带着点复杂的犹豫。
“您怎么来了?”吴亦深先开了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局里己经封了现场,闲杂人不能靠近。”
“闲杂人?”陆为琛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他抬起伞,露出半张被雨水打湿的脸,头发花白的那部分贴在额角,“我来看看老朋友。”
吴亦深的喉结动了动,没接话。他知道陆为琛说的“老朋友”不是指别人,是指五年前那桩被压下去的江滩村污染案。当年陆为琛顶着压力查赵天禄的化工场,最后却被举报“滥用职权”,降职后主动辞了职,开了家旧书店混日子。这事在局里没人敢提,尤其是在赵天禄出事后,上级三令五申,不让任何人把案子和五年前的旧案扯在一起。
“吴队,”陆为琛的目光越过吴亦深,落在他身后的趸船上,应急灯的光透过雨幕,在船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死者胸口插的试管,里面是硝酸银溶液吧?”
吴亦深的身体猛地一僵,手里的对讲机差点滑掉。案发现场的细节还没对外公布,除了勘查人员,没人知道试管里的成分。他皱起眉:“您怎么知道?”
“猜的。”陆为琛的语气很淡,像是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硝酸银是检测氰化物的常用试剂,赵天禄的化工场生产染料,每年要排多少氰化物进江里,你我都清楚。”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吴亦深攥紧的手上,“还有死者手里攥的报告纸,边缘有蓝色水印,是江州环境监测站的专用纸——这东西,拆迁户可拿不到。”
吴亦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确实在现场看到了报告纸上的水印,但上级只让他盯着拆迁纠纷,没让他查监测站的关系。他张了张嘴,想说“您别多管闲事”,可话到嘴边,又想起五年前陆为琛带着他在江滩村采样的日子,想起那些血铅超标的孩子,话又咽了回去。
“陆队,”吴亦深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无奈,“上级有指示,这案子先按拆迁报复查,别扯其他的。您现在……己经不是警察了,掺和进来对你没好处。”
“没好处?”陆为琛重复了一遍,眼神里突然多了点东西,像是压抑了五年的火,“五年前,江滩村有个叫陈木森的工程师,他女儿才八岁,血铅含量1.2mg/L,躺在床上说想喝干净的水,那时候怎么没人说‘没好处’?”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根针,扎在吴亦深的心上。
吴亦深的脸白了白。他知道陈木森的事,只是那时候他刚入队,没资格插手这种牵扯到“关系”的案子。他看着陆为琛,突然发现陆为琛的眼角有了细纹,头发白得比去年更多了,可那双眼睛,还是和五年前一样,亮得让人不敢首视。
“我知道您心里不痛快,”吴亦深叹了口气,“但现在不是时候。赵天禄的后台硬,局里……”
“后台再硬,也硬不过死人的冤屈。”陆为琛打断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那试管、那报告纸,是凶手故意留下的线索,他就是想让我们查污染案。你要是现在把线索压下去,才是真的对不起那些孩子。”
吴亦深沉默了。他手里的对讲机传来滋滋的电流声,是同事在催他回去汇总情况。他看了眼陆为琛,又看了眼远处的趸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他想起早上在现场看到的那支试管,想起报告纸上模糊的“江滩村”三个字,想起上级说“7天内结案”的命令,只觉得胸口发闷。
“我知道了。”吴亦深最终还是松了口,声音里带着点疲惫,“我会看看报告纸的来源,但您……别再靠近现场了,免得被人抓把柄。”
陆为琛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他转过身,撑着那把断了骨的伞,慢慢走进芦苇荡里。雨还在下,芦苇叶子的摩擦声盖过了他的脚步声,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在雨幕里越来越远。
吴亦深站在原地,看着陆为琛的背影消失在芦苇丛中,手里的对讲机还在滋滋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里全是汗。他想起陆为琛刚才说的话,想起那支装着硝酸银的试管,心里突然有了个念头——或许,这案子真的不像上级说的那么简单。
他攥紧对讲机,按下通话键,声音比刚才坚定了些:“喂,技术科吗?帮我查一下死者手里的报告纸,查清楚来源,还有……五年前江州环境监测站的人员名单,我要全部的。”
雨丝落在他的警帽上,发出细微的声响。远处的趸船还在吱呀作响,应急灯的光在雨里晃着,像个不肯熄灭的信号,提醒着他,有些事,就算过了五年,也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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