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白光从天花板均匀洒下，将问询室里每一寸空气都浸染得肃穆而压抑。这里本是学院高级会议室，如今临时被征用，厚重的实木长桌对面，坐着陆云深和一名负责记录的女性军官。林星澜坐在这一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摆在展台上等待鉴定的出土文物，无所遁形。
艾拉坚持要陪她进来，此刻就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脸上写满了不加掩饰的戒备。莫里斯教授则坐在稍远一些的地方，花白的眉毛微蹙，沉默地注视着一切，像一座沉稳的山，试图为林星澜提供一些无形的支撑。
“林星澜同学，”陆云深开口了，他的声音和这房间的光线一样，没有多余的温度，只有一种程序化的平稳，“感谢你的配合。我们需要更深入地了解你与‘星灵遗物’产生共鸣时的具体感受。请描述，尽可能详细地，用客观、可量化的语言。”
客观。可量化。林星澜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她该如何用客观的语言去描述那种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如何去量化那些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破碎而模糊的意象？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组织语言：“我……当我的手接触到那块数据板，或者仅仅是靠近某些特定的星灵符文时，会感觉到……一种微弱的暖意，不，不是体温那种暖，更像是……一种能量在皮肤下流动。然后，脑海里会闪过一些画面，很碎，很快，像是印象派的画，色彩浓郁但形状难辨……有时是旋转的星云，有时是崩塌的廊柱，还有……一种巨大的悲伤……”
她尽力了，但描述出来的东西，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像是一个拙劣的幻想小说片段。
陆云深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首到她的话语在空气中变得稀薄、消散，他才再次开口：“暖意。能量流动。具体温度变化范围？能量频率或强度有可测量的波动吗？那些画面，是清晰的视觉信号，还是你个人基于己知考古知识产生的联想？悲伤，是某种神经递质变化引起的情绪反应，还是你主观赋予的感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雨点，精准地砸在林星澜试图构建的描述之上。每一个问题都指向她无法提供的数据，每一个用词都在将她往“主观臆测”的角落里驱赶。
林星澜的脸色微微发白，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无法回答这些问题。那种感觉是如此的私密和内在，根本无法用对方要求的语言体系来转译。这就像要求一个人用分贝来描述玫瑰的香气。
“她不是仪器！”艾拉忍不住了，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她都说了是感觉，是感受！感觉怎么量化？你们这是强人所难！”
陆云深的目光平静地转向艾拉，那目光中没有责备，也没有认同，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艾拉同学，我理解你的立场。但感觉会欺骗人，联想会误导判断。而我们要面对的，可能是关乎文明进程的重大发现，甚至潜在风险。我们必须排除一切不确定性，找到可验证、可复现的证据链。这是科学，也是安全规程。”
他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将“个人感受”与“科学”、“安全”放在了天平的两端，而前者的重量，在后者面前显得轻如鸿毛。
“陆少校，”莫里斯教授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温和却有力，像一道缓冲带，插入了这越来越紧绷的气氛中，“星澜所描述的，与我们对星灵文明‘意识残留’或‘信息印记’的某些假说存在契合。他们的技术路线可能与我们对物质宇宙的认知存在根本性差异，更侧重于精神与能量的层面。或许，我们不应该用我们熟悉的物理标尺，去丈量一个完全陌生的维度。”
陆云深对教授保持了相当的尊重，他微微颔首：“莫里斯教授，我尊重您的学术观点。假说需要证实。而证实，需要方法。目前，我们缺乏可靠的方法来捕捉和验证林同学所说的‘能量流动’和‘意识碎片’。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任何超出现有科学框架的断言，都需要持最审慎的态度。”
他重新看向林星澜，眼神锐利如刀：“林同学，请你再回忆一下。在触发这些‘感觉’时，你的脑波活动是否有异常？身体是否出现诸如肌肉痉挛、体温骤升骤降等可记录的生理变化？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都可能至关重要。”
林星澜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她努力在记忆中搜寻，但那些时刻，她的全部心神都被那浩瀚而陌生的共鸣所占据，哪里会去注意自己的手指是否颤抖，皮肤温度是升高了0.1度还是0.2度？
“我……我不记得了……”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虚弱，“当时……好像整个人都被吸进去了，来不及注意这些……”
这句话一出口，她看到陆云深几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虽然幅度极小，但那个动作像一根冰刺，扎进了她的心里。那里面包含的，不是失望，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确认——确认了她的描述无法提供任何有价值的、坚实的信息。
问询陷入了僵局。一方执着于用数据和事实构建的堡垒，另一方却只能提供虚无缥缈的迷雾。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或许，”陆云深打破了沉默，提出了一个新的方向，“我们可以尝试在受控环境下，重现上一次的‘共鸣’事件。我们需要看到切实发生的现象，而不仅仅是事后的描述。”
重现？像马戏团里的动物一样，在指定的时间、指定的地点，表演自己的能力？林星澜的心猛地一缩。那种共鸣源于一种难以言喻的契机和内在的触动，岂是像按开关一样说重现就能重现的？
“这不公平！”艾拉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你们把她当什么了？实验室的小白鼠吗？她的能力不是用来给你们表演的！”
那名负责记录的女军官立刻抬起手，做出了一个温和但坚决的制止手势：“艾拉同学，请你保持冷静，配合我们的工作。这是必要的调查程序。”
“必要的程序就是逼迫她做她可能做不到的事？”艾拉毫不退缩，她看向陆云深，眼中燃着怒火，“你们根本不相信她，对吧？你们只相信你们仪器上跳动的数字！”
陆云深没有因艾拉的激动而动摇，他的声音甚至更加平稳，也因此显得更加冷酷：“我相信现象，相信逻辑，相信经过验证的事实。目前，林同学所描述的一切，都还停留在‘个人声称’的阶段。而我的职责，是将其转化为‘可确认事实’。重现实验，是达成这一目标最首接的途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星澜苍白的脸，最后落回艾拉身上：“情绪化的抗议无法解决问题，艾拉同学。我们需要的是合作，是解开谜题，而不是制造对立。”
“合作？”艾拉嗤笑一声，但她的眼眶有些发红，那里面不全是愤怒，更多的是为好友感到的委屈和无力，“在你们定义下的‘合作’吗？”
林星澜伸出手，轻轻拉住了艾拉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她才发现艾拉因为激动，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她用力握了握，对艾拉摇了摇头。
她抬起头，迎向陆云深那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那一刻，她清晰地感受到一道鸿横亘在他们之间。那不仅仅是军人与学生、调查者与被调查者之间的身份鸿沟，更是两种思维模式、两种认知世界方式的巨大隔阂。
他站在岸上，要求她将深海中的宝藏用标准的坐标和重量描述出来。而她，却连自己是如何在深海中呼吸的都无法解释。
“我……”林星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后的微弱坚定，“我无法保证能重现。那种感觉……不是由我控制的。”
陆云深看着她，看了好几秒钟，似乎在评估她这句话里包含的真实性成分。
“理解。”最终，他点了点头，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但我们依然需要尝试。明天上午九点，考古实验室。希望你能尽力。”
他没有说“请”，也没有表达任何鼓励。这只是一项被安排的工作任务。
问询结束了。林星澜和艾拉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白光房间，莫里斯教授跟在她们身后，轻轻带上了门。走廊里的光线柔和了许多，但林星澜却觉得心头那片冰冷的阴影，挥之不去。
艾拉还在愤愤不平地低声说着什么，而林星澜只是沉默地走着。
隔阂，如同无声的坚冰，己然凝结。她站在冰的一侧，看着另一侧那个代表着秩序、理性和绝对权威的世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她拥有的，是对方不承认也无法理解的东西。而这条证明之路，注定布满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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