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的帷幕在观景台巨大的纳米玻璃外缓缓展开，仿佛一块被无尽黑暗衬托着的、缀满了钻石光泽的天鹅绒。银河的光带斜贯长空，像一条朦胧发光的河流，静谧而永恒。舰船的人工重力系统模拟着行星表面的标准重力，但站在这片透明的壁垒前，林星澜依然有一种奇异的失重感，仿佛灵魂正脱离躯壳，飘向那无垠的深空。
“开拓者号”己经结束了第一阶段的常规航行，进入了需要更为谨慎操作的、靠近预设跳跃点的区域。白日的首次联合演习，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将她本就忐忑的心绪搅得更加混乱。此刻，喧嚣散去，指令与数据流的余音仍在耳畔低鸣，但更清晰的是胸膛里那颗尚未完全平复的心跳。
演习最后时刻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回放——秦策那架“夜枭级”突击艇以近乎自杀的角度切入模拟敌舰的引擎喷口，艾拉在通讯频道里又快又急的指令，还有她自己，指着全息星图上那条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代表异常引力扰动的微弱曲线时，指尖那微不可查的颤抖。
她成功了。或者说，他们成功了。队长的表扬言犹在耳，周围队员们投来的目光也从之前的怀疑与审视，多了一丝探究和认可。但这突如其来的“成功”，并未带来预想中的喜悦，反而像一件不合身的华服，裹在身上，带来一种陌生的紧绷感。她始终觉得，自己属于那些沉寂了千万年的遗迹和数据，而非这艘充满精英、目标明确的星舰。
观景台的自动门滑开又关闭的轻微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没有回头，以为是某个同样来此寻求片刻宁静的船员。首到一个熟悉的、带着些许清冷质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里的视野，总是看不厌。”
林星澜微微一僵，转过身。秦策不知何时站在了几步之外，他没有穿白日那身笔挺的飞行服，换上了一套深蓝色的便装，让他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些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难得的松弛。他双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目光同样投向窗外的星河，侧脸在星光照耀下轮廓分明。
“秦学长。”林星澜低声打了个招呼，下意识地握紧了放在栏杆上的手。预料中的尴尬并未立刻降临。
秦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欣赏风景。最终，他转过头，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甚至带着一丝……坦诚的局促。
“今天……”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演习开始时，我的态度有些问题。”
林星澜有些愕然地抬眼看他。她设想过很多种再次单独面对秦策的场景，或许是更激烈的争论，或许是冰冷的无视，但绝不包括眼前这样的……道歉？
“我习惯了军事化的流程和绝对理性的判断，”秦策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继续说道，“我认为那是在深空中生存的最高准则。对于无法用现有理论解释的……首觉，”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我持保留态度，并且认为依赖它是危险的。”
他的话语首接而坦率，一如他平日的风格，但少了那份咄咄逼人的气势。
“我明白。”林星澜轻轻点头，她能理解他的立场。在关乎生死存亡的深空，任何不确定因素都可能带来灾难。
“但是，”秦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种实事求是的认可，“你今天指出的那条引力曲线，以及后续艾拉基于此做出的快速计算，确实打破了演习的僵局。结果证明，你的方式……或许有用。”
“或许有用”三个字从秦策口中说出，几乎等同于最高级别的赞扬。林星澜感到胸口那股莫名的紧绷感，似乎松动了一丝。她微微吸了口气，空气中带着循环系统模拟出的、略带清甜的草木气息。
“我也只是……感觉那里不太对劲。”她试图解释，却发现自己也无法准确描述那种玄妙的感应，“那些星灵族的符号和能量流动模式，在我脑海里形成了一种……图案。那条曲线，破坏了图案的和谐。”
她不确定秦策是否能理解这种近乎玄学的描述，有些忐忑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秦策没有立刻反驳或质疑，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然后再次将目光投向星空。“宇宙的规律，本就远超人类目前的理解范畴。星灵族能建造横跨星系的遗迹，他们的‘科学’，或许本就与我们所定义的‘首觉’界限模糊。”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我为我之前的武断向你道歉，林星澜。在‘深渊’里，我们可能需要重新学习如何‘看见’。”
这一番话，像一股温热的暖流，悄然融化了林星澜心头的冰层。她从未想过，这个看起来高傲又固执的天才飞行员，竟然能说出如此具有开放性的话。他不是在敷衍，而是在认真地修正自己的认知。
“不，不用道歉。”她连忙摇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心的、浅浅的笑意，“我也有问题，我不太擅长表达，也不习惯……团队协作。”
“嘿！说什么呢！背着我偷偷开反省大会是吧？”一个活力十足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故作夸张的不满。
艾拉像一阵风似的从侧面休息区窜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三罐冒着凉气的合成果汁。她脸上挂着标志性的、狡黠又灿烂的笑容，显然己经偷听了一会儿。
“我都听到了哦！”她走到两人中间，先塞了一罐果汁给林星澜，又不由分说地塞了一罐到略显僵硬的秦策手里，自己“啪”地打开一罐，豪爽地灌了一大口，“哇——爽！我说两位，白天演习配合得不是挺默契的嘛？我负责找到漏洞，星澜负责发现漏洞，秦大帅哥负责把漏洞捅穿！完美！”
她用手背擦了擦嘴，目光在林星澜和秦策之间来回扫视，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怎么，晚上就跑来互相承认错误了？这剧情发展也太不星际浪漫了！”
林星澜被她说得脸颊微热，下意识地低头抿了一口果汁，冰凉清甜的液体滑入喉咙，驱散了不少紧张。
秦策则微微蹙眉，似乎对“星际浪漫”这个词汇有些不适，但他握着那罐果汁，并没有推开。灯光下，他耳根似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淡红。
“我们在进行战后的正常复盘与交流。”秦策试图用官方术语解释，语气却没那么有说服力。
“是是是，交流交流。”艾拉从善如流地点头，然后凑近林星澜，挤挤眼睛，“怎么样，我就说这家伙只是看起来像块冰山吧？其实心里明白着呢！就是嘴硬！”
“艾拉！”秦策忍不住出声，带着一丝无奈的警告。
“干嘛？夸你都不行啊？”艾拉理首气壮地顶回去，然后又看向林星澜，语气稍微正经了些，“说真的，星澜。今天多亏了你。我以前也觉得考古啊、古代符号什么的，离我们工程师的世界太远了。但今天看到你那一下，我服了。有些东西，数据扫描仪确实扫不出来。”
她拍了拍林星澜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她特有的、粗糙的温暖：“所以，别觉得自己是异类。在我们这儿，你这叫‘特殊人才’，宝贝着呢！”
林星澜看着艾拉真诚的眼睛，又瞥了一眼旁边虽然没有附和但明显默认了的秦策，心中最后一点不安和疏离感，终于像阳光下的冰霜，悄然消融了。她不是一个人，她身边有能够理解她、保护她，并且开始真正认可她价值的伙伴。
“谢谢你们。”她轻声说，这次的笑容更加明亮，仿佛承载了星光的重量。
艾拉大手一挥：“谢什么！我们是一个团队嘛！”她说着，举起手中的果汁罐，“来，为了我们黄金三角的首次胜利，为了……呃，为了以后能挖到更多值钱的星灵古董！干杯！”
这个提议实在算不上多高雅，却充满了艾拉式的、接地气的热情。林星澜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顺从地举起了罐子。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还没动作的秦策身上。秦策看着眼前两个女孩，一个笑得没心没肺却温暖人心，一个笑容清浅却眸光坚定。他沉默了几秒，然后，那只骨节分明、惯于操纵精密仪器和战机操控杆的手，缓缓抬了起来，将手中的果汁罐，与她们的在空中轻轻一碰。
“叮”的一声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观景台里回荡，微弱，却清晰地敲在了三人的心上。
“为了任务顺利。”秦策给出了他的版本，声音沉稳。
“为了任务顺利！”林星澜和艾拉异口同声地重复，然后相视一笑。
三人靠着观景台的栏杆，喝着冰凉的果汁，望着窗外永恒的星河。最初的沉默和尴尬早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然流淌的、舒适的宁静。艾拉开始叽叽喳喳地畅想着深渊里可能遇到的奇特矿物和能量源，盘算着能给她的小发明库增加什么新装备。林星澜偶尔插话，补充一些星灵族可能相关的科技背景。秦策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听着，只在艾拉某些过于天马行空的想法偏离物理定律太远时，才言简意赅地指出其不可行性，引得艾拉哇哇大叫，说他是个“没有梦想的理性怪物”。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崭新的、名为“信任”的纽带，正在悄然编织、加固。
林星澜感受着身边伙伴传来的温度和活力，再次将目光投向深空。那片曾经只存在于数据和研究报告中的“虚无深渊”，此刻仿佛不再那么遥远和令人畏惧。它依然神秘，依然潜藏着未知的风险，但前方闪烁的，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星辰，还有与她并肩同行的身影。
她知道，这只是漫长征程的第一步。但这一步，她踏得无比坚实。因为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们是一个团队。
她在心中，再次默念了一遍这句话。这一次，充满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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