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了那间承载了太多荒诞与屈辱的五星级酒店套房，陈扬揣着口袋里那两万五千块“卖身钱”和一部屏幕裂纹更显狰狞的旧手机，走进了海城午后有些刺眼的阳光里。
没有目的地。
宁城是回不去了。那个他奋斗了一年，最终像垃圾一样被扫地出门的城市，连同那个所谓“体面”的程序员身份，都成了刻在耻辱柱上的笑话。
他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身边是川流不息的车海和行色匆匆的路人。每个人都似乎有着明确的方向，奔着生计，奔着家庭，奔着某个温暖的归宿。
只有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脚步虚浮，眼神空洞，与这座繁华都市的节奏格格不入。
什么是值得坚持的？
努力？他通宵达旦写的代码，成了别人升职加薪的垫脚石，最后还背了黑锅。
真心？他五年掏心掏肺的付出，换来的是赤裸裸的背叛和践踏。
原则？他坚守的所谓“体面”和“底线”，在现实面前脆弱得像一张废纸，甚至不如林清雪随手扔出的钞票有分量。
医术？他拼死救回一条命，得到的评价是“变态”。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走在迷雾里的瞎子，之前所有坚信的路标都消失了，脚下是虚空，前后左右都是令人窒息的苍白。对未来，他看不到一丝光亮；对过去，只剩下被反复撕扯的、血淋淋的伤口。
就这么走着，浑浑噩噩。穿过繁华的商业区，走过嘈杂的菜市场，拐进灯光昏暗的老旧小巷。城市的喧嚣在他耳边模糊成一片背景噪音，他像一个旁观者，冷漠地看着这烟火人间，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天色，就在这麻木的游荡中，一点点暗了下来。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海城的夜生活拉开了帷幕，那些绚烂的光影落在他憔悴的脸上，映不亮他眼底的死灰。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一片相对偏僻、似乎是待拆迁区域的边缘。路灯稀疏，光线昏黄，路旁堆放着一些建筑垃圾，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就在这时——
“吱——嘎！砰！！”
一阵尖锐刺耳的刹车皮摩擦声，紧接着是沉重的撞击声和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猛地撕裂了这片区域的寂静！
陈扬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回过神来，循声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非机动车道上，一辆不算新的外卖电动车歪倒在地上，前轮还在无助地空转着。
车旁，一个穿着蓝色外卖服的年轻男人蜷缩着身体，抱着自己的左腿，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苦呻吟。
他撞上了路边一根毫不起眼、而且没有任何反光警示标识的水泥立柱！
“呃啊……妈……妈啊……”外卖员痛得脸色煞白，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他试图动一下腿，却引发了更剧烈的疼痛，让他整个人都抽搐起来。
在极致的痛苦和恐惧中，他几乎是本能地，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哆嗦着，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按下了快捷拨号键。
电话几乎是秒接。
“妈！妈！”外卖员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地对着话筒大喊，充满了无助和濒临崩溃的恐慌，“我……我撞车了！腿……腿好像断了！好痛！妈……我快要死了！我是不是要死了啊妈！”
那一声声带着原始依赖和恐惧的“妈”，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地、反复地剐在陈扬的心上。
人无论多大，走多远，受了伤，疼极了，怕极了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妈妈。
陈扬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在剧痛和恐惧中，像个小孩子一样呼唤着母亲寻求慰藉。
他的眼眶骤然一酸。
妈妈……
他也曾有妈妈。
记忆中，那是个温柔又坚韧的女人，会用粗糙却温暖的手抚摸他的头，会在冬夜里给他掖好被角，会在他生病时整夜不眠地守在床边……
可是，他己经没有妈妈可以叫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那种刻骨的遗憾和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在这一刻，被外卖员那声声泣血般的呼唤，无限放大，化作尖锐的冰锥，刺穿了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同病相怜的悲悯，瞬间冲散了他盘踞心头许久的自怨自艾。
他猛地甩了甩头，强行将那股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湿热逼了回去。
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救人要紧！
他快步冲了过去，在外卖员身边蹲下。
“别怕！我是医生！让我看看！”陈扬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试图安抚对方几乎崩溃的情绪。
外卖员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到陈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医生？救救我！我的腿……动不了了！好痛！”
陈扬小心地避开他明显不自然弯曲的小腿，手指隔着裤子轻轻触摸、按压了几下。
胫腓骨闭合性骨折，伴有明显移位。好在没有开放性伤口，血管神经损伤迹象不明显。
“是骨折了，别乱动！”陈扬沉声道，同时，他的双手己经如同拥有自主意识般，精准地扣住了伤腿的上下两端。这是从小跟爷爷学习正骨养成的本能，几乎成了肌肉记忆。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此刻，他不是那个被命运戏弄的失败者陈扬，而是继承了陈家医道、面对伤患的医者。
“会有点疼，忍一下！”陈扬低喝一声，手下猛地发力，一拉一送，伴随着令人牙酸的轻微“咔哒”声，错位的骨茬在巧劲下被精准地复位。
“啊——！”外卖员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但剧痛之后，那种骨头摩擦的尖锐痛感却奇迹般地减轻了大半，只剩下骨折处的钝痛。
陈扬迅速从旁边散落的外卖箱里找出几根相对首挺的木筷和几条干净的毛巾，动作娴熟地为他进行了简单的夹板固定。
“好了，骨头暂时对上了，血运也没问题。”陈扬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上急出的细汗，“但还是必须马上去医院，拍个片子，进一步处理，打上石膏才行！”
一听要去医院，外卖员刚刚缓过来一点的脸色又变了，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挣扎：“医……医院？不行啊……那得花多少钱……我……我这个月跑单的钱还没结……我赔不起……”
他看着陈扬，眼中带着卑微的乞求：“医生……恩人……您……您是好心人，能不能……能不能再帮帮我？我知道这附近有个老中医馆，便宜……您……您能不能骑我车，送我去那儿？求您了！”
陈扬看着他年轻却写满生活风霜的脸，看着他眼中对高昂医疗费用的恐惧，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想起了自己为了省下来海城的高铁票钱，坐了一夜的绿皮火车。
想起了自己吃十块钱猪脚饭，却给李倩点一百块肯德基套餐。
底层人的艰辛和无奈，他太懂了。
去那种小中医馆，处理这种骨折，效果难以保证，甚至可能留下后遗症。可是……
他看着外卖员那充满希冀又带着绝望的眼神，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上来吧！”陈扬最终咬了咬牙，扶起那辆不算轻便的电动车，示意外卖员小心地坐到后座，“指路！扶稳了！”
外卖员千恩万谢，忍着痛，小心翼翼地侧坐上去，一只手死死抓着陈扬的衣服。
陈扬跨上车，感受着身后传来的重量和压抑的抽气声，深吸一口气，拧动了电门。
电动车发出轻微的嗡鸣，载着两个同样在生活泥沼中挣扎的年轻人，晃晃悠悠地、小心翼翼地，驶向了前方那片更加昏暗、未知的街巷深处。
夜风吹过，带着凉意。
陈扬看着前方模糊的道路，心中那片巨大的迷茫依旧存在。
但此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救人的那一刻，在他心底那片冰冷的废墟上，极其微弱地，闪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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