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动车驮着两个人，在夜色中晃晃悠悠地穿行，最终停在了一条背街小巷的深处。
与其说是医馆，不如说是一个嵌在老旧居民楼底商的铺面。门脸窄小，木门上的红漆斑驳剥落，露出里面灰黑的木质。
门楣上挂着一块旧匾，黑底金字，写着“济世堂”三个大字，只是金漆早己暗淡，在巷口那盏功率不足的路灯照射下，几乎难以辨认。
然而，与这破败门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里面透出的、略显昏黄的灯光，以及……异常嘈杂的人声。
陈扬搀扶着外卖小哥，一瘸一拐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浓郁中药味、汗味、以及某种陈旧家具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逼仄的空间里，挤满了人。
大多是些穿着工装、或面色疲惫、或带着伤痛痕迹的底层劳动者。
有咳嗽不止的环卫工人，有手上缠着脏兮兮纱布的建筑工，有抱着发烧孩子、满脸焦急的母亲……他们或坐或站，或低声呻吟，或大声抱怨，将这本就不大的空间塞得水泄不通。
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面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的干瘦老头，坐在一张老旧的长条木桌后，手指飞快地拨弄着一个油腻腻的算盘，偶尔抬头，用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过等待的人群，语气极其不耐地吼着：
“下一个！快点！磨磨蹭蹭的，等着我八抬大轿请你啊？”
“咳嗽？舌苔伸出来我看看！啧，晚上蹬被子着凉了吧？这么大个人了，睡觉都不安生！三副药，回去自己熬，下一个！”
“手怎么了？又让机器绞了？说了多少次小心小心！你这手是不想要了是吧？消毒，上药，包扎！五块钱！给钱！愣着干什么？”
他的嗓门又大又冲，语气里充满了嫌弃和不耐烦，仿佛来看病的不是患者，而是给他添了天大麻烦的债主。
而在人群中穿梭忙碌的，是一个看起来刚成年的女孩，扎着简单的马尾辫，穿着素净但有些旧的白大褂，脸上带着点婴儿肥，眼睛很大，清澈透亮，与这嘈杂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动作麻利地帮着拿药、包扎，时不时被老头吼两句，也只是缩缩脖子，吐吐舌头，低声安抚着被老头吼得不知所措的病人，像个忙碌的小蝴蝶。
“刘老，刘老！帮帮忙，我……我腿好像断了！”外卖小哥一进门，就忍着痛，朝着那老头的方向，用近乎卑微的语气喊道，脸上堆满了小心翼翼的讨好。
被称作刘老的老头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扒拉着算盘，冷哼道：“断腿？断腿不去大医院，跑我这小庙来干什么？我这儿治不了截肢！”
话虽难听，但他还是抬起下巴，朝着旁边用布帘子隔开的一个小隔间示意了一下：“抬进去，放那张床上！小月，去看看！”
那名唤小月的女孩连忙应了一声，小跑过来，帮着陈扬一起，将外卖小哥小心翼翼地搀扶进隔间。
隔间里更简陋，只有一张铺着白色但己泛黄床单的诊疗床，一个放着各种器械和药品的架子，空气里消毒水味混着药味，更加刺鼻。
刘老这才慢悠悠地放下算盘，背着手踱了进来。
他先是粗略地扫了一眼外卖小哥用简陋木筷和毛巾固定的伤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他伸出手，手指在外卖小哥的小腿周围快速而精准地按捏了几下，尤其是在断骨对接的部位停留了片刻。
“咦？”刘老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眉头皱了起来，抬头看向疼得龇牙咧嘴的外卖小哥，“这骨头……谁给你对的？”
他的语气不再是纯粹的不耐烦，带上了一丝探究。
外卖小哥连忙指向一首默默站在旁边的陈扬：“是……是这位恩人！他正好路过，帮了我一把，说他是医生……”
刘老的目光瞬间转向陈扬，那目光像两把刷子，上上下下将他扫视了一遍，重点在他憔悴不堪、气血明显亏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他那身皱巴巴、甚至沾染了点血迹的衬衫上。
陈扬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了眼。
他现在这副狼狈样子，实在没什么“医生”的样子。
“你对的？”刘老开口，声音依旧干涩，但少了点之前的冲劲。
陈扬点了点头：“嗯，情况紧急，只是做了简单的复位和固定。”
“跟谁学的？”刘老追问，眼神锐利。
“……家传。”陈扬含糊地回答，不想多提。
刘老没再追问，只是又低头看了看那处理得堪称教科书般标准的临时夹板，以及被完美复位的骨端。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对旁边的小月吩咐道：“去，拿夹板和石膏来，按规矩处理。”
小月应声去了。
刘老这才重新看向陈扬，双手背在身后，下巴微微抬起，用那种惯有的、施舍般的语气说道：
“小子，看你这样子，是没地方去吧？气血亏成这样，昨晚干嘛去了？挖矿了？”
陈扬嘴角抽搐了一下，无法回答。
刘老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这儿，缺个打下手的。抓药，捣药，打扫卫生，帮着处理些小伤小痛。包吃包住，”
他顿了顿，伸出了三根手指，在陈扬眼前晃了晃，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抠门，“一个月，三千。”
三千？
陈扬愣了一下。这在物价高昂的海城，甚至不如一些餐厅服务员的工资。
而且，他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生，曾经月薪八千的程序员……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月薪八千？那己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现在的他，身无分文……哦，不，还有两万五的“卖身钱”，但那钱，他用着烫手。
“爷爷！”一旁正在准备器材的小月忍不住惊叫出声，大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
“您……您没开玩笑吧？三千？还包吃包住？”她显然觉得这个价码低得离谱，而且，以她爷爷平时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的性子，怎么会主动开口留人，还包吃包住？
刘老瞪了她一眼：“怎么？嫌我给的多啊？那再减五百！”
小月立刻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只是偷偷用好奇又同情的目光打量着陈扬。
陈扬看着这古怪的老头，又看了看这间拥挤、破旧却充满了真实烟火气与痛苦呻吟的医馆，再想到自己无处可去的绝境，以及口袋里那笔并不光彩的“启动资金”……
在这里，至少……能用上他真正的手艺？
至少，能暂时避开外面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和回忆？
他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药味和贫穷气息的空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我干。”
刘老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回答，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然后便不再看他，转身去指挥小月：
“动作麻利点！没看到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吗？时间就是金钱！磨磨蹭蹭的，这个月奖金扣光！”
小月吐了吐舌头，赶紧埋头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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