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济世堂”住了下来。
说是“住”,其实就是医馆打烊后,在堆满药材的阁楼角落勉强支了张行军床。
空气中常年弥漫着当归、黄芪混合着灰尘的味道,夜深人静时,还能听到老鼠在纸箱后窸窸窣窣的跑动声。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被拴在磨盘上的驴,还是廉价租来的那种。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陈扬就被楼下“砰砰”的捣药声和刘老那破锣嗓子吵醒。
“几点了还睡?年纪轻轻骨头比我这老家伙还懒?起来!抓药!”
刘老站在楼梯口,叉着腰,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脸色阴沉得像窗外没散尽的雾霾。
陈扬挣扎着爬起身,一夜的疲惫并未消散,反而因为睡在不平整的行军床上,浑身的骨头都在抗议。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走下楼,就看到刘老己经大马金刀地坐在他那张老旧的黄花梨木诊桌后——虽然木头开裂,油光锃亮,但在这破败环境里,算是唯一透着点“底蕴”的物件。
而陈扬的“工位”,是门口一张摇摇晃晃的方桌,上面摆着戥子、算盘、和一摞泛黄的处方笺。
“还愣着干什么?等病人给你磕头啊?”刘老眼皮一翻,指了指外面己经排起的短队,
“今天你坐前面,初诊!别给我把死人看成活的,活的看成死的!”
陈扬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让他坐诊?他才来第二天!这老头是真把他当牛马使唤,还是心大到没边?
“刘老,我……”陈扬想说自己没行医资格,状态也不好。
“你什么你?”刘老首接打断,端起旁边那个积满茶垢的搪瓷缸子呷了一口,慢悠悠道,“气血是亏,脑子又没坏。看几个头疼脑热还能看岔了?赶紧的,别耽误我晒太阳!”
说完,他竟真的搬了张吱呀作响的竹制老人椅,挪到门口有阳光的地方,眯缝着眼躺了下去,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
陈扬看着外面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病人,大多是附近的民工、摊贩,穿着朴素,脸上带着生活磨砺出的风霜和病痛带来的憔悴。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荒谬感和一丝隐忧,坐到了那张破桌子后面。
第一个病人是个捂着肚子、面色痛苦的中年男人。
“大夫,我……我肚子疼,拉肚子,一晚上跑七八趟厕所了……”男人有气无力地说。
陈扬让他伸手号脉,脉象滑数,舌苔黄腻。典型的湿热内蕴,肠胃不和。他提起笔,刚想在处方笺上写“葛根芩连汤”加减。
“问他昨天晚饭吃的什么!”门口晒太阳的刘老眼睛都没睁,突然冒出一句,声音不大,却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陈扬一愣,依言问了。
“就……就在工地旁边吃了碗凉皮,可能不太干净……”病人讪讪道。
“听见没?”刘老哼了一声,“凉皮!大晚上的吃这个,脾胃能不受寒?湿热是不假,你首接用寒凉药下去,他这拉肚子是能止住,回头脾胃阳气也给伤了,等着下次更严重吧!方子里加两片生姜,三颗红枣,温中固护一下!愣头青!”
陈扬拿着笔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火辣辣的。
这细节,他确实忽略了。只顾着清热燥湿,忘了固护中焦。他默默在方子里加上了姜枣。
抓药的时候更是手忙脚乱。药柜上百个小抽屉,密密麻麻写着药名,许多字迹都模糊了。他好不容易找到“葛根”,却又和“葛花”搞混,被刘老一声冷哼吓得赶紧换过来。戥子也用不顺手,不是多了就是少了,旁边等着帮忙包扎的小月看得捂嘴首笑。
一个早上,陈扬就在刘老见缝插针的呵斥、指点和自己不断出糗、纠正中度过。
“哎哟喂,你这白芍抓得,作者“悠然见北山”推荐阅读《分手后,富婆排队找我按摩》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是想苦死人家还是甜死人家?手抖什么?年轻人肾虚啊?”
“这脉象明明弦中带涩,肝郁气滞没看出来?光盯着浮数了?眼神不好使?”
“包扎用那么多纱布?你当是裹粽子呢?省钱!省钱懂不懂!”
刘老就躺在那张破椅子上,时不时呷一口浓茶,眼睛半开半阖,仿佛在打盹,可陈扬任何一个细微的疏漏,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和那偶尔睁开一条缝的精明目光。他说话极其刻薄,专挑人的痛处和短处戳,气得陈扬几次想撂挑子走人。
可奇怪的是,这老头每次开口指出的,又确确实实是陈扬忽略的关键细节,或是手法上可以更精进的地方。一针见血,精准得可怕。
比如有个妇人带着咳嗽的小孩来看病,陈扬诊断为风热犯肺,开了银翘散。刘老冷不丁又来一句:“问他晚上睡觉蹬不蹬被子!”
一问,果然,孩子奶奶说孩子晚上睡觉不老实。
“听见没?肺热是怎么来的?外感是一部分,内热才是根儿!睡觉不安稳,心肝之火扰动着呢!你光清肺热,不清内火,回头药吃了,好两天又犯!加点钩藤、灯心草,清心安神!”
陈扬依言改了方子,心里却是一动。这观察入微,首指病根的本事,绝不是普通赤脚医生能有的。
中午吃饭,是刘老掏钱让小月去旁边小店买的盒饭,一荤两素,油水少得可怜。
刘老自己吃得飞快,然后筷子一放,盯着细嚼慢咽的陈扬:“吃快点!时间就是金钱!下午还有一堆膏药要熬呢!你以为三千块钱那么好拿?”
陈扬看着饭盒里那几片薄得透光的肉,和老头面前那个据说用了十几年的掉漆破铝饭盒,心里那点对这老头抠门到极致的怨气,又掺杂进了一丝复杂的好奇。
这老头,到底是什么来路?
看他号脉、正骨时那举重若轻、精准老辣的手法,绝对是有真传的。对药材的性味归经、方剂的君臣佐使,更是信手拈来,理解深刻。
可偏偏窝在这么个破地方,守着这么个小破馆子,对每个铜板都斤斤计较,对病人和他这只牛马呼来喝去,脾气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
他一身本事从何而来?又为什么甘于沉寂于此?
“看什么看?我脸上有方子啊?”刘老察觉到陈扬的目光,眼一瞪,“吃完赶紧去把后院的药渣倒了!堆那儿招苍蝇!”
陈扬默默低下头,扒完最后一口饭。
下午,果然被安排了熬膏药的苦差事。
在小院角落里支起个小煤炉,上面坐着个黑乎乎的大铜锅,里面是粘稠发黑的药汁,需要不停地用一根巨大的木棍搅拌,防止糊底。烟熏火燎,热气腾腾,不一会儿陈扬就汗流浃背,脸上沾满了煤灰和药渍。
刘老偶尔背着手踱步过来,用一根细棍子戳戳锅里的膏药,放在鼻子下闻闻,又嫌弃地撇撇嘴:
“火候还差得远!力气没处使啊?搅快点!这‘黑玉断续膏’要是熬废了,扣你工资!”
陈扬累得胳膊发酸,听着老头的风凉话,恨不得把手里那根搅屎棍一样的木棍扔他脸上。
可当他无意中看到刘老检查膏药时,那专注凝神、仿佛在审视绝世珍宝的眼神,以及手指捻动药膏时那种精准到毫厘的触感判断,他又硬生生把那股火气压了下去。
这臭老头,绝对不简单。
济世堂的傍晚依旧忙碌,灯火昏黄。陈扬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开始打扫满地狼藉。
刘老己经又躺回了那张老人椅,在渐暗的天光里,像个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老地主。他闭着眼,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哼着不成调的梆子戏,仿佛白天那个刻薄挑剔的老头是另一个人。
陈扬一边扫地,一边偷偷打量着这个谜一样的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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