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济世堂门口那棵老槐树上褪色的许愿布条,在风里悄无声息地翻过一页又一页。陈扬就在这充斥着药香、汗味和刘老永无止境的叨叨声里,扎下了根。
每天天不亮,他就被后院那只精力过剩的公鸡准时吵醒,紧接着便是刘老那堪比破锣的嗓门穿透薄薄的楼板:“小子!死沉死沉地挺尸呢?药材不用晒了?地不用扫了?等着我这把老骨头伺候你啊?”
陈扬一个激灵翻身坐起,行军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揉着惺忪睡眼,套上那件浆洗得发硬、却带着皂角清气的粗布衣服——这是小月找给他的,说是她爸以前穿的,虽然旧,总比他原来那件沾了血污和尘土的衬衫强。
下楼,扫地,擦拭落满灰尘的药柜,将需要晾晒的药材一簸箕一簸箕地搬到后院。清晨微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泥土和草药的清新,竟有种洗涤肺腑的通透感。
然后,便是坐在门口那张吱呀作响的方桌后,开始一天的坐诊。
最初的几天,他手忙脚乱,戥子用得歪歪扭扭,药名记得磕磕绊绊,没少挨刘老的骂。
“陈扬!你眼睛长脚后跟上了?那是白术!白术!你抓一把苍术想干嘛?嫌人家命长是不是?”
“这脉象浮紧,明显风寒外束,你开银翘散?你想让他表邪入里,病得更瓷实点?猪脑子!”
“包扎伤口棉花塞这么多!你当是给人絮棉袄呢?败家玩意儿!”
刘老的骂声又毒又辣,专挑痛处戳,常常让陈扬面红耳赤,攥紧了拳头,恨不得把手里捣药的铜杵砸过去。可每每在他怒火攻心时,老头又会冷不丁冒出一句精准的提点,或是演示一个巧妙的手法,让他瞬间哑火,只剩下满心的憋屈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佩服。
比如,有个拉肚子的汉子,陈扬开了葛根芩连汤。刘老眯着眼,远远地哼道:“问他昨儿晚上是不是灌了凉水,又对着电扇吹了一宿!” 一问,果然如此。老头便嗤笑:“听见没?寒包火!你光清里热,不散外寒,能好才怪!加两片生姜,三颗红枣,再去后院掐两根紫苏叶!”
陈扬依言改了方子,病人再来复诊时,果然大好,千恩万谢。那一刻,看着病人脸上重现的光彩,听着那真诚的感激,陈扬心里那点被骂的郁闷,忽然就烟消云散了。一种奇异的、温热的满足感,如同冬日里喝下的姜汤,从胃里缓缓熨帖到西肢百骸。
他似乎……有点明白这臭老头别扭的坚持了。
忙碌是济世堂永恒的主题。从日出到日落,病人络绎不绝。有咳嗽不止的老烟枪,有腰肌劳损的搬运工,有熬夜摆摊眼睛通红的小贩,也有抱着发烧孩子急得快哭出来的母亲。这里没有五星级酒店的香氛,没有程序代码的冰冷逻辑,只有最首白的痛苦和最质朴的渴望——活下去,好起来。
陈扬的手,曾经敲击键盘,编写虚拟世界的规则;如今,它们辨认药材,号切脉象,正骨复位,包扎伤口。指尖沾染的不再是键盘灰,而是各种草药的汁液和消毒水的气息。粗糙,却无比真实。
他不再去回想李倩,那个名字像褪色的旧照片,偶尔在脑海角落闪过,却再也激不起惊涛骇浪。
感情或许本就是愿赌服输的事,她选了另一条路,他困守在过去的恨意里,又有什么意义?
硬要说“出轨”,他与林清雪那混乱不堪的一夜,又算什么呢?想到这里,他嘴角会泛起一丝淡淡的、自嘲的苦笑,然后摇摇头,继续研磨手里的药粉。
至于林清雪……那个名字代表着一个光怪陆离、却又无比遥远的世界。像一场高烧时做的噩梦,醒来后只剩下些许模糊的片段和心口难以言明的滞涩。
他不再去想“复仇”,也不再渴望所谓的“资本”。那些东西,在这充斥着人间烟火与生老病死的医馆里,显得如此虚妄。
有一天,他想看看时间,下意识去摸口袋,却摸了个空。他愣了一会儿,才恍惚记起,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好像己经丢了很久了。
具体是什么时候,在哪儿丢的,他完全想不起来。也许是那晚浑浑噩噩游荡时,也许是某次搬动药材时。
他怔了片刻,随即释然。丢了……就丢了吧。宁城的一切,海城的荒唐,都随着那部手机,一起沉寂了。
他如今活在济世堂的方寸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需要联系谁,也没有谁会联系他。这种与过去彻底割裂的感觉,竟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小月倒是提过几次:“陈扬哥,你去配个手机嘛,多不方便。”
刘老在一旁听见了,立刻吹胡子瞪眼:“配什么配?那玩意儿费钱又费神!有那闲工夫,多认几味药,多搓几个药丸子!年轻人,要脚踏实地!”
陈扬只是笑笑,没接话。他确实觉得,没什么必要。
奇怪的是,这样连日的高强度劳碌——抓药、捣药、坐诊、打扫、熬膏药,常常累得腰酸背痛,倒头就睡——非但没有拖垮他的身体,反而让他感觉……精神头越来越足。
以前写代码熬夜后的那种掏空感、心悸感,渐渐消失了。脸色不再是憔悴的青白,而是透出健康的红润。肌肉在每日的体力劳动中变得结实,虽然依旧清瘦,却蕴藏着韧劲。
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仿佛有一股沉睡的力量,在这充满药香和汗水的环境中,被一点点唤醒,滋生。
这天下午,他正满头大汗地搅动着锅里粘稠乌黑的“黑玉断续膏”,刘老背着手晃悠过来,用他那根宝贝细棍子蘸了点膏药,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又就着光看了看拉丝的程度。
“嗯,这回火候还算将就。”老头难得没骂人,浑浊的目光在陈扬汗涔涔的脸上扫了一圈,像是随意地问了句:“小子,这几天……夜里还盗汗不?心口还发慌不?”
陈扬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好像……真的很久没有那种闷堵慌乱的感觉了。他老实摇头:“没。”
刘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这身子骨,底子还行,就是以前心思太重,虚火吊着,真元耗着,干那劳什子费脑不费力的活儿,纯属糟践!现在这样挺好,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哼,算是歪打正着!”
说完,也不等陈扬反应,又晃悠着走开了,继续躺回他的老人椅里,哼起那不成调的梆子戏。
陈扬看着老头佝偻却莫名透着一股韧劲的背影,手里搅拌的动作慢了下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结了一层薄茧的手掌,感受着胸腔里平稳有力的心跳,和西肢百骸流淌着的、仿佛用不完的精力。
空乏其身……歪打正着?
他不太明白老头话里全部的深意,但他清晰地感觉到,某些沉重的东西,正在从体内剥离;某些新的、充满生机的东西,正在悄然生长。
窗外的夕阳透过糊着油纸的窗户,在弥漫着药香的水汽中投下温暖的光斑。前厅传来小月清脆地安抚病人的声音,以及刘老偶尔不耐烦却依旧精准的诊断话语。
喧嚣,粗糙,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陈扬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药味此刻闻起来,竟像是……新生的味道。
他微微勾起嘴角,继续用力搅动起锅里的膏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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