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蝉声嘶鸣，阳光炙烤着大地。
"济世堂"所在的背街小巷，仿佛被城市遗忘的角落，连空气都流淌着一种缓慢而陈旧的节奏。
一辆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劳斯莱斯库里南，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巷口。流畅昂贵的车身线条，引得巷子里零星几个纳凉的老住户投来好奇又敬畏的目光。
车门打开，首先落地的是一双银色细高跟鞋，鞋跟锋利，踩在坑洼不平的青石板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审慎。
林清雪下了车。
她今天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香槟色真丝衬衫和同色系西装裤，勾勒出干练而优美的身形线条。脸上戴着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涂着裸色唇膏的唇和线条精致的下颌。
她站在巷口，隔着一段距离，望着那间门脸低矮、招牌斑驳的"济世堂"。空气中隐约飘来的、混合着苦涩与甘醇的草药味，让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
这里，就是秦岚口中那个"又愣又土"却"手法绝了"的年轻人所在的地方？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那如同沸水般翻涌的复杂情绪------紧张、期待、愤怒、愧疚，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近乎近乡情怯的慌乱。
她挥退了想要跟上来的司机，独自一人，踩着那双与青石板路极不相称的高跟鞋，一步一步，朝着那扇半开着的、吱呀作响的木门走去。
越是靠近，那股浓郁的、仿佛浸透了岁月和病痛的药味就越是清晰。这与她平日里习惯的香水、精油味道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原始的、近乎粗粝的生命力。
她走到门口，脚步顿住。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适应了室内稍暗的环境后，瞬间就锁定了那个身影。
陈扬。
他背对着门口，蹲在地上。面前坐着一个小女孩，约莫七八岁年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裙子，小脸瘦削，嘴唇缺乏血色，透着一股不健康的苍白。
陈扬正低着头，手指搭在小女孩纤细的手腕上，专注地号着脉。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旧汗衫，后背被汗水洇湿了一小片，紧贴着隐约可见的、结实了不少的肩胛骨轮廓。侧脸线条比起一个多月前，少了几分青涩的棱角，多了些沉稳的硬度。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感知着指下那微弱而复杂的脉象变化。
午后的阳光从一旁的窗户斜射进来，恰好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汗水顺着他鬓角滑落，滴在他挽起袖子、露出的小臂上，那手臂的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
他整个人沉浸在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里，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包括林清雪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都与他无关。
这一刻，林清雪不得不承认，这个褪去了程序员伪装、扎根于这破旧医馆的陈扬，身上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粗粝却又无比吸引人的认真和……帅气。那是一种沉淀下来的、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力量感，与她身边那些精于算计、油头粉面的男人截然不同。
她怔怔地看着，一时竟忘了开口。
陈扬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注视，但他并没有立刻回头。他缓缓收回搭脉的手指，对着那面色苍白的小女孩，语气是林清雪从未听过的温和与耐心：
"小丫，不怕。脉象比上次稳一些了，但还是虚。哥哥再给你调整一下药方，回去让你奶奶按时煎给你喝，好不好？"
小女孩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大眼睛里满是信赖。
就在这时，陈扬终于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站在门口、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林清雪。
西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林清雪清晰地看到，在认出她的那一刹那，陈扬的眼底深处，猛地窜过一丝如同被火星溅到的、本能的锐利和……愤怒？那是一种被深深刺痛过、侮辱过的痕迹。
但，也仅仅是一刹那。
那丝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便迅速沉底，消失无踪。他的眼神很快恢复成了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波澜不惊，甚至……带着一种彻底的、将她视为无物的漠然。
他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偶然路过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然后，他便转回头，拿起桌上的毛笔，蘸了墨，在一张泛黄的处方笺上，低头写了起来。完全无视了她的存在。
这种彻头彻尾的无视，比任何愤怒的指责、冰冷的嘲讽，都更让林清雪难以忍受！
她是谁？她是林清雪！是海城商界无人敢小觑的"云憩"总裁！是那个曾经将他尊严踩在脚下、又能轻易决定他去留的女人！
他凭什么？凭什么用这种看空气一样的眼神看她？！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被轻视的屈辱感，猛地冲上她的头顶，烧得她脸颊发烫，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什么仪态，猛地向前踏出两步，高跟鞋敲击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声响，打破了医馆内原本的宁静。
"陈扬！"
她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的怒火而显得有些尖利，甚至带上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颤抖。
陈扬书写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她的声音只是恼人的蝉鸣。
这彻底激怒了林清雪。
她首接走到那张破旧的诊桌前，双手"啪"地一声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隔着那张薄薄的处方笺，死死盯住陈扬低垂的脸，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那个盘桓在她心底许久、让她夜不能寐的问题：
"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到底是为了救我……"
她的声音到这里，几不可察地哽了一下，但随即被更强的情绪覆盖，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凶狠的质询：
"还是真的……只是为了图一时痛快？！"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的情绪，在充满药香的空气里尖锐地回荡。
一旁正在小心翼翼包药的小月被吓了一跳，手里的药包差点掉在地上。连那个叫小丫的女孩，也害怕地往椅子后面缩了缩。
唯有陈扬。
他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将毛笔轻轻搁在砚台上。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极致的平静，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看着林清雪近在咫尺的、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看着她那双隐藏在墨镜后、却依旧能感受到灼热视线的眼睛。
他的目光，平静地与她对接。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浸过冰水一样，带着一种能冻结空气的凉意：
"这位女士，"
他用了最疏离的称呼。
"你打扰到我的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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