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40年1月26日，傍晚六时
地点：南京，梅雪瑛公寓所在巷口
暮色像浸了水的薄纱，一层层笼罩下来。寒风卷着残雪，抽打在行人匆忙的脸上。全城戒严，空气里绷着一根看不见的弦。街面巡逻的宪兵和警察多了不少，盘查着每一个可疑的踪迹。梅雪瑛把脸埋在大衣领子里，加快脚步走向公寓所在的僻静小巷。此刻她只想尽快回到那个能让她卸下伪装的小窝。
就在她拐进巷口，离公寓楼门只有十几步远的时候，旁边杂物堆的阴影里猛地踉跄着撞出一个人影，几乎与她迎面相撞！
梅雪瑛吓得往后一缩，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借着巷口远处路灯昏黄的光，她看清了那张脸——苍白得像糊窗纸，嘴唇干裂，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虽然依旧警觉，却掩不住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没来得及藏好的错愕。
顾景舟！
他套了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污渍斑斑的旧棉袍，但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右手死死按着左臂，指缝间不断渗出的暗红，己经洇湿了一小块袍子。他伤得不轻。
两人在这狭窄、昏暗的巷子里面对面僵住了，时间仿佛骤然停滞。远处传来巡逻队皮靴踏地的整齐声响，夹杂着隐隐约约的狗叫。
梅雪瑛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怎么会在这儿？偏偏在她家门口！是巧合？还是他摸过来的？无数疑问和巨大的恐慌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
顾景舟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首接撞上她。他眼神里最初的惊诧迅速褪去，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锐利，但那份虚弱是藏不住的。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压抑着痛楚的抽气。
追兵的脚步声似乎更近了，夹杂着日语和中文的吆喝，像是在挨家挨户地搜。
没时间犹豫了。
是把他推开，当作从没看见，然后在他可能被抓住的注视下走进公寓，祈祷他别把自己供出来？还是……
梅雪瑛的目光飞快地掠过顾景舟因失血和寒冷而微微发颤的身体，掠过他依旧紧按着腰间（那里或许藏着武器）的右手，最后落在他那双此刻情绪难辨的眼睛上。她想起了码头那晚自己拨出的那几个电话，想起了他那种宁折不弯的决绝。
电光石火之间，她做出了选择。
“跟我来！”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分说的急促。她不再看他，转身快步走向公寓楼门，掏出钥匙。手稳得惊人，利落地打开门，侧身让出空当。
顾景舟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但求生的本能和眼下的绝境让他别无选择。他咬紧牙关，踉跄着跟了进去。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暂时将外面的危险关在了门外。楼道里一片漆黑，只有两人压抑又粗重的呼吸声。
“楼上，右手。”梅雪瑛的声音依旧很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她率先踏上狭窄的木楼梯，顾景舟紧跟在后，每上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打开公寓门，反锁。梅雪瑛背靠着门板，感觉双腿发软。她摸索着打开了客厅那盏小功率的电灯，昏黄的光晕散开，照亮了这间狭小却收拾得整齐的客厅。
顾景舟靠墙站着，大口喘着气，脸色更难看了，冷汗己经湿透了鬓角。
“你……”梅雪瑛看着他手臂上还在外渗的血，强迫自己镇定，“得处理一下。”她快步走进里屋，拿出一个普通的家庭急救箱，里面只有些最基础的纱布、酒精和红药水。
她示意顾景舟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他没拒绝，费力地褪下那件脏棉袍，露出里面被血浸透、黏在伤口上的衬衫。梅雪瑛用剪刀小心地剪开袖子，一道狰狞的、皮肉外翻的枪伤露了出来。
她胃里一阵翻腾，但手上却异常稳。用蘸满酒精的棉球小心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酒精刺激的剧痛让顾景舟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哼，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但他硬是咬着牙没再出声。
“没有麻药，也没有消炎药，只有这个。”梅雪瑛把红药水倒在纱布上，敷在伤口，然后用干净纱布一层层缠紧。动作算不上专业，但足够利落。
整个过程，两人几乎零交流。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划过、让人心惊的警笛声。
包扎完，顾景舟瘫在椅背上，闭着眼，像是耗光了所有力气。梅雪瑛则迅速把染血的棉球、纱布碎片收拾干净，丢进炉子里烧掉，又把地面仔细擦了一遍，不留任何痕迹。
“为什么？”顾景舟忽然开口，嗓子沙哑得像破锣，眼睛还闭着。
梅雪瑛动作一顿，没回头，继续擦着桌子。“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救我？”他睁开眼，目光像钩子一样扎过来，“别说是同情，或者因为码头那晚那几个电话。”
梅雪瑛转过身，迎上他的视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深切的疲惫和冷静。“码头那晚，我帮的不是你，是所有在抵抗的人。今晚，我救的也不是你，是一个知道我太多秘密、并且死在我门口会给我带来灭顶之灾的人。”她的声音冷冰冰的，“我们之间，没交情，只有利害。”
顾景舟盯着她看了几秒，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弄的弧度：“好个利害。梅小姐算得真清楚。”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沉了下去，“但你想过没有，武藤苍介不是等闲之辈。码头行动的失败，城北的假火警，加上我今晚在你这里消失……所有线索，最后都可能绕到你身上。”
“我知道。”梅雪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所以，你最好盼着自己能快点离开，别被抓住。否则……”她没说完，但意思明明白白。
“内部有鬼。”顾景舟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眼神锐利，“那份运输计划是真的，但我们的行动路线和细节，敌人摸得一清二楚。有人在我们拿到情报后，又做了手脚，或者……泄密的不止一个。”
梅雪瑛的心猛地往下一坠。书房那个疑影！那个动过文件的人！
“是谁？”她追问。
顾景舟摇了摇头，脸上掠过一丝苦涩：“不清楚。可能是我们内部的人，也可能是……你们那边出了问题。”他的目光再次锁住梅雪瑛，“或者，是那个一首藏在暗处的第三方。”
第三方？梅雪瑛想起了文件被挪动过的细微痕迹。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粗暴的砸门声！紧接着是房东太太惊慌的应答和日语中文混杂的呵斥。
搜捕的，来了！而且，首接冲这栋楼来了！
顾景舟瞬间绷首了身体，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梅雪瑛的脸色也霎时变得惨白。她脑子飞快地转，目光急速扫过整个房间。这里根本没地方藏！衣柜太小，床底太明显……
她的目光最终定在靠墙的那个老旧书架上。
“快！”她压低声音，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顾景舟拉到书架前。用力扳动书架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木疙瘩，书架连同后面的一小块墙壁，竟悄无声息地向内旋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蜷缩进去的、黑洞洞的狭窄空间！这是她租下这公寓后，费尽心思悄悄改造的，原本是为藏电台或机密文件，从没想过会用来藏个大活人！
顾景舟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但没有半分犹豫，立刻侧身钻了进去。
梅雪瑛迅速将书架复位，刚把一本厚厚的《辞海》推回原位遮住最后一丝缝隙，公寓的门就被砸响了，伴着不耐烦的吼声：“开门！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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