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39年12月25日，上午八时
地点：南京，梅雪瑛公寓
晨光透过糊着桑皮纸的窗棂，在冰冷地板上投下模糊光斑。煤球炉子散着有限热气，勉强驱赶屋内的寒。梅雪瑛坐在桌前，小口喝着稀薄的米粥，目光却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上。
一夜未眠。
“樱花开了”的警报，像一把无形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任何一丝动静——楼道的脚步声、远处车辆的鸣笛、甚至邻家小孩的啼哭——都让她紧绷的神经微微震颤。
她反复推敲昨日每个细节。传递情报的过程干净利落，书店老掌柜眼神平静如古井，不似有变。问题最可能出在哪儿？是顾景舟的出现和他鹰隼般的眼神？还是那声突兀的枪响，打破了某种平衡，引来敌人更严密的搜查？
“家里”尚无消息。那个藏在印泥盒里的纸条，如石沉深潭，未起涟漪。这种等待，最是煎熬。
她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公寓里所有可能成为证据的物件——地图册上用针尖刺出的微标记、几本书里特殊药水写下的备注、甚至分析情报的随手草稿——皆在昨夜被她逐一、无声销毁。灰烬混入炉膛，字迹在溶剂下消融无踪。她像谨慎的画师，小心抹去画布上所有可能暴露主题的线条。
现在，她需走出去，主动获取信息，而非被动等待判决。枪击案，是个突破口。
上午九时，梅雪瑛如常现身陈甫的公馆办公室。一身藏青旗袍，外罩枣红开司米毛衣，脸色微显苍白，眼神却依旧沉静。她将整理好的会议纪要放在陈甫桌上，动作从容。
陈甫己到，正端茶看文件，眉头微锁。见梅雪瑛进来，他抬了抬眼，随口问：“你表弟怎么样了？”
“劳次长挂心，烧退了些，只是还虚弱。”梅雪瑛欠身回答，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一丝未散的忧色。
“嗯，年轻人，恢复快。”陈甫点头，放下茶杯，指节在桌面敲了敲，“昨天下午，鼓楼附近出了点乱子，知道吗？”
梅雪瑛心微微一紧，面上却露适度惊讶：“听司机王师傅提过一句，说是听到了枪响？当时我恰在书店里，吓了一跳。没出什么大事吧？”
她巧妙地将自己在场归结为“恰在书店”，并主动表现出后怕，这符合“女秘书”的身份。
陈甫哼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不满与不易察觉的阴郁：“军统的残余，胆子不小。在咖啡馆门口，企图刺杀特高课的一个股长。人没死，伤了，刺客跑了。”
军统？刺杀特高课组长？梅雪瑛脑中立刻浮起顾景舟冷峻的脸。是他策划的行动？他出现在那儿，是指挥，还是亲自执行？
“光天化日……也太猖狂了。”梅雪瑛附和，脸上带着余悸，“幸好没牵连无辜。”
“猖狂的日子到头了！”陈甫语气转冷，“日本人很恼火。这两日城里定会加强戒严搜查，你出入小心。尤其是……”他顿了顿，目光似有深意地扫过梅雪瑛，“一些不太平的地方，少去。”
“不太太平的地方”？梅雪瑛心猛地一沉。这是随口告诫，还是意有所指？他指鼓楼区，还是……“庆丰”烟纸店所在？
“是，我明白。”她低头恭敬应道，手指却悄悄蜷缩。
整个上午，梅雪瑛处理日常文书，效率如常。但耳始终竖着，捕捉办公室内外一切对话。她从其他秘书、汇报工作的下属、甚至端茶仆役的偶尔交头接耳中，零星拼凑信息。
“听说了吗？昨天抓了好几个可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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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在找同伙，或电台……”
“日本人像疯狗一样……”
每句零碎话语，都像冰冷拼图，逐渐在她心中构成危险图景。敌人的搜查网正在收紧，范围似乎确围绕鼓楼一带。“庆丰”烟纸店，极可能己暴露，或处于严密监视下。
中午，她以回家探表弟为由，请了一小时短假。未首接回公寓，而是绕道去了距“庆丰”烟纸店两条街外的一家绸缎庄。此为预设备用观察点。
她假意挑选布料，目光却透过橱窗，不经意扫向烟纸店方向。街上似比平日多了些闲散人，或靠墙抽烟，或坐黄包车假寐，但他们的目光却不时过于规律地扫视过往行人与烟纸店门口。
一种冰冷的确定感攫住了她。烟纸店确被监视了。敌人张开了网，等待可能上门的“鱼”。
幸而，她昨日传递情报后，按纪律，短期内不会再次接近。不幸的是，预警成真，这条重要紧急联络通道，暂废。
她不敢久留，随意买一小块布料便离开。返陈公馆路上，寒风刮脸如刀割。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与“家里”的常规联系中断，紧急通道被废，她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飘在敌人的天空下。
那把悬顶的剑，似乎又降了几分。
下午，她回办公室继续工作。在替陈甫整理一份来自日本军部、关于“强化治安”的函件时，她注意到函件末尾有个不起眼的附件编号，格式与她之前见过的某份经济封锁文件类似。
一个大胆念头升起。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获取更多关于此次搜查与内部情况的信息。陈甫的办公室，或许本身便藏着答案。
机会在临近下班时出现。陈甫被一紧急电话叫走，似是日本驻华派遣军司令部的临时会议。他走得匆忙，办公室门未反锁。
梅雪瑛心跳骤疾。她知道这是极险之举，但“樱花开了”的警报与眼前迫近的危险，让她别无选择。
确认走廊无人后，她轻掩办公室门，快步走到陈甫书桌前。钥匙在他左手边第二抽屉，她曾无意见其开保险箱。她的手很稳，无一丝颤，迅速找出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办公室里格外清晰。箱门开了。内里整齐放着几摞文件、金条、美钞，及一些私信。
她的目光快速掠过，最终停在一份标着“绝密”、题为《近期肃清行动简报》的文件上。她迅速抽出，翻至关于昨日枪击案及后续行动部分。
“……击毙军统行动人员一名，捕获嫌疑人员三名……正对鼓楼片区进行秘密布控，重点监视‘庆丰’‘永顺’等西处疑似联络点……内部排查同步进行，怀疑情报泄露源可能与政府内部有关……”
文字冰冷残酷。不仅确认了烟纸店的暴露，更指出“内部排查”与“怀疑政府内部”！
她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敌人的目光，己开始投向汪伪政府内部。她的处境，比想象更险。
她强压下心中惊涛，以最快速度将文件按原样放回，锁好保险箱，钥匙归位。整个过程未超三分钟。
她坐回自己位置，拿起一份文件假读，但指尖的冰凉无法掩饰。
“内部排查”、“怀疑政府内部”……这意味着，那把悬着的剑，不仅来自外部的搜查，更可能来自身边看不见的阴影。她必须愈加谨慎，步步如履薄冰。
暗室之中，利剑己然悬顶。她能感到那锋利的剑尖，正对准自己的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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