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39年12月27日,上午十时
地点:南京,陈公馆会客室
连续几日的阴霾似被稍稍吹散,阳光勉力穿透云层,在积雪上洒下淡金的光晕,却带不来多少暖意。陈公馆内气氛比往日更显肃穆,仆役们的脚步都放得格外轻缓。
梅雪瑛垂手立在陈甫身侧,听他略带殷勤地向主位上的日本军官汇报南京近期的“政务”与“治安”。她目光低垂,落在脚前光洁的地板上,神情恭谨温顺,如同任何一位训练有素的秘书。
然而,她的内心却如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波澜暗生。
上首坐着的,正是武藤苍介。合体的日本陆军大佐军服,肩章金星在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与数年前京都帝大讲台上那位身着和服、气质儒雅的学者相比,眼前的武藤多了军人的锐利与威严,唯那双透过金丝边眼镜看来的眼,依旧深邃,带着洞悉人心的审视。
“……因此,在司令官关怀下,南京秩序己大有改善,民心也逐渐安定。”陈甫结束汇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
武藤苍介微颔首,指腹轻摩茶杯光滑的壁缘,目光却缓缓转向陈甫身边的梅雪瑛,嘴角牵起一丝温和的笑意,用流利的中文道:“陈桑,政务繁重,有如此得力助手,实是幸事。”他的中文带一点京都腔的雅致,听来毫无侵略性。
陈甫连忙笑应:“武藤大佐过奖。雪瑛确实细心周到。”他转向梅雪瑛,“雪瑛,这位是陆军参谋本部特派来的武藤苍介大佐,也是我当年在日本考察时的旧识,更是知名的中国通与心理学专家。你以后在工作上,要多向武藤大佐请教。”
梅雪瑛上前半步,依循标准礼仪,向武藤躬身:“武藤大佐,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声音平稳,带着下属见上级时应有的尊敬,无丝毫逾越。
“梅小姐,不必多礼。”武藤的笑容深了些,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似能穿透她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我们并非初次见面。若我没记错,你在京都帝大选修过我的《东亚文化心理比较》课程,是吗?那时你的论文,关于唐代边塞诗与武士道精神底层心理结构的差异性分析,就给我留下了极深印象。不想,时隔数年,会在南京重逢。”
他的话如巨石投湖。陈甫脸上掠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哦?还有这层渊源?真是缘分!”
梅雪瑛的心猛地一缩,脸上却适时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一丝受宠若惊:“大佐您……竟还记得?那时听课学生众多,我……实在未料。”她微垂眼睑,仿佛因被名学者记住而羞赧,完美掩去眼底瞬间闪过的警惕与冷意。
“对真正有才华的学生,我总是记忆犹新。”武藤温和道,语气如怀念往昔的师长,“尤其像梅小姐这般,对东西文化皆有独到见解的才女。看来你离开学界,投身实务,亦是幸事,能将学识用于建设‘大东亚共荣’的实际工作。”
他将“建设‘大东亚共荣’”几字说得自然,目光却紧锁梅雪瑛的细微反应。
“大佐谬赞。”梅雪瑛抬头,眼神清澈坦诚,带着几分对昔日导师的敬仰,“学生才疏学浅,当年聆听教诲,获益良多。如今能在陈次长麾下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为地方安定尽一份心力,己感荣幸。至于更宏大的理想,还需像大佐与陈次长这样的贤达引领。”她话语滴水不漏,既应了武藤的试探,也捧高了陈甫,将自身定位于安分、尽责的执行者角色。
武藤笑了笑,未置可否,转而与陈甫谈论起南京风物与近期新年活动,气氛似轻松融洽。但梅雪瑛能感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并未真正从自己身上移开。
正式会见结束,陈甫需陪武藤前往特务机关。梅雪瑛送至门口。就在武藤即将登车时,他像忽想起什么,回头对梅雪瑛道:“梅小姐,我对南京文化界一首很有兴趣,尤其是古籍保护与传统艺术。听说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图书馆存有些珍本,不知近日是否方便参观?或许,可请你这位旧日高材生充当一下向导?”
陈甫闻言,立对梅雪瑛道:“雪瑛,武藤大佐的这点小事,你定要安排好。”
“是,次长。”梅雪瑛恭敬应下,而后对武藤道,“能为您导览,是我的荣幸。我稍后便联系学院方面,确定时间后向您汇报。”
武藤颔首,深深看她一眼:“那就静候佳音了。期待与梅小姐……重温旧日求学时光。”话语带着双关意味,随即弯腰坐入轿车。
车子驶远,梅雪瑛站在原地,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不到丝毫暖意,反有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冰冷黏腻感。武藤苍介的出现,绝不仅是顾问那么简单。他提及旧事,要求向导,皆是在不动声色地编织一张试探的网。他擅长从最细微的表情、最不经意的言语中捕捉破绽。
她转身走回公馆,步伐依旧稳定。脑中却在飞转。武藤的到来,使得内部危险系数急剧攀升。她必须尽快与“家里”取得联系,汇报这一重大变化,并获取指示。
回到办公室,她处理完几件紧急公务,便以需外出为陈次长办理新年赠礼为由,离开了公馆。她未去任何可能被监视的商铺,而是乘黄包车,在城中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来到一条相对僻静、靠近明城墙的小街。
此处有一家不起眼的旧书店,名叫“墨香斋”。店面狭小,光线昏暗,充斥着旧纸与霉味混合的气息。店主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整日埋首故纸堆,对顾客爱搭不理。
梅雪瑛走进店里,老头只抬了抬眼皮,又继续擦拭一个满是灰尘的花瓶。
她如普通顾客般在书架间浏览,最后停在靠里一个摆着零星盆植的窗台前。台上有盆长势不算太好的文竹。她状似无意地伸手,将文竹旁一个空着的青花瓷盆,往窗台内侧挪动约一寸,让空盆更靠近文竹的阴影处。
这个看似随意整理窗台的举动,是她与“家里”约定的最后一条被动联络信号——表示“情况紧急,需接触,在老地方”。那“老地方”,指的是城中另一区域,一个他们极少使用、理论上更安全的备用死信箱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未多留一秒,随意翻了翻架上几本旧书,便空手离开“墨香斋”。她能做的,己都做了。剩下的,唯有等待。等待“家里”的人看到信号,等待那渺茫的回应机会。
走在返公馆的路上,寒风凛冽。她想起武藤苍介那双看似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眼,想起顾景舟消失在风雪中的身影,想起那把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故人己西来,带着学识与危险。而她的战争,在看不见的战线与心理的蛛网中,进入了更凶险的阶段。新雪或能覆盖旧的痕迹,但新一轮的博弈,己在无声中悄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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