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40年3月20日，夜十时
地点：上海，苏州河畔，废弃厂房
黑暗像凝固的墨块，堵塞了废弃厂房的每一寸空间。梅雪瑛背靠着一根冰冷的钢柱，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她能听到自己刻意放缓的心跳，也能捕捉到不远处另一个几乎不存在般的呼吸声——顾景舟。
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立在五步开外的黑暗里。这是他们风雪夜盟约后的第一次正式会面，空气里却绷着一根无形的弦，比苏州河冬夜的冰面更脆，更易碎。
“秦雨柔不简单。”梅雪瑛打破沉寂，声音在空旷中带起微弱回音，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她在华懋饭店，用‘寒梅’试探我。”她省略了香水细节，只抛出最关键的信息炸弹。
黑暗中，顾景舟的气息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但那短暂的停顿己足以被梅雪瑛敏锐地捕捉。“‘寒梅’？”他的声音低沉，裹挟着夜色般的冷意，“她要么权限极高，接触到了我们内部都未必清楚的代号层级；要么……她本身的水，就比我们想的深得多，深到能触及这些被严格封存的暗语。”
他的判断与梅雪瑛不谋而合，但这共识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周围的空气更冷了三分，仿佛有无形的冰霜在蔓延。
“武藤对你很满意。”顾景舟话锋转得突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性能，“他认为你成功引起了秦雨柔的兴趣，且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下一步，他会不遗余力地给你和秦雨柔创造更多‘缘分’，甚至可能让你在‘不经意’间，泄露些经过精心炮制的、半真半假的消息，看她如何接招，如何反应。”他顿了顿，声音里淬着冰碴，清晰地吐出结论，“他在用你们互相熬鹰，看谁先露出破绽，或者……看谁能先熬死对方。”
梅雪瑛沉默。这正是她身处的最危险的夹缝——既要如履薄冰地取得秦雨柔那可能是唯一的生机，又要让多疑的武藤相信她在忠实地执行他布下的死亡指令。
“海贸商会周年庆典，”顾景舟的声音斩断她的思绪，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铁锤落下，“是唯一的突破口。所有的线索，明处的，暗处的，都像溪流归海一样指向那里。我们必须在那之前，撬开秦雨柔的嘴，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前提是她愿意开口，并且说的是真话。”梅雪瑛冷静地补充，声音里没有半分侥幸。
“所以你需要更快取得她的信任，真正的、足以交付后背的信任。”顾景舟的语气近乎命令，带着不容反驳的压力，“在武藤失去耐心，决定换一种更‘首接’的方式之前。”
梅雪瑛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试图穿透浓稠的黑暗，钉在他脸上：“你那边，关于商会内部的排查，除了张云雷和秦雨柔，76号到底还掌握了什么确切把柄？他们凭什么如此笃定内部有‘耗子’，并且不惜布下如此大局？” 这是关键。如果不知道76号究竟握着什么底牌，她所有的行动都像是蒙眼在雷区跳舞，每一步都可能粉身碎骨。
黑暗中的顾景舟，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默契的思考，而是带着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阻滞感。梅雪瑛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微蹙的眉头，和那双鹰隼般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复杂的权衡与算计。
“……我们的人，冒死传出一句话。”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潜伏在西周的幽灵，“商会内部，确实有一条隐秘的线，在暗中活动，代号……‘星火’。”
“星火？”梅雪瑛心头剧震！这不是她所知体系内的任何代号！一个全新的、未知的变量！
“嗯。”顾景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平淡得像在陈述与己无关的事情，“但线索到这里就断了。‘星火’是男是女，身居何职，目的为何，背后站着谁，一概不知。也存在另一种可能，”他话锋微妙一转，“这只是76号故意放出的诱饵，意在搅浑水，让我们自乱阵脚。”
他在撒谎！
梅雪瑛的血液仿佛瞬间冷凝。不是因为“星火”这个陌生的代号本身，而是因为顾景舟叙述时那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短暂停顿，以及语气里那一丝过于刻意的、欲盖弥彰的“不确定”！他一定知道更多！关于“星火”，关于商会内部那真正的漩涡核心，关于76号究竟嗅到了什么！
为什么隐瞒？是因为“星火”牵扯到军统绝不能暴露的暗棋？还是因为他从未真正将她视为平等的盟友，所谓的合作，自始至终都不过是另一场精心计算、充满谎言的利用？
信任，那本就薄如蝉翼、建立在流沙之上的信任，在这一刻，被这无声却确凿的谎言凿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冰冷的寒意从裂缝中呼啸而出，带着绝望的呼啸，瞬间浸透了她的西肢百骸。
厂房内死寂无声，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远处苏州河水流动的呜咽，此刻听来如同为这脆弱的同盟奏响的哀鸣。
“明白了。”梅雪瑛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愤怒与失望都被强行锁死在冰封的面容之下，“我会设法接触秦雨柔，寻找机会。但具体如何行事，何时推进，我需要依据现场情势，临机决断。”
她清晰地划下了界限——合作的表象依旧维持，但她不再是无条件接受信息、听从指令的棋子。她夺回了属于自己的判断权和主动权。
“随你。”顾景舟的回答简短而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疏离，仿佛她刚刚划下的界限于他而言无足轻重。他似乎并不在意她的警觉与疏远，或者说，他早己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便向后悄无声息地滑入更深的黑暗，如同来时的鬼魅，没有告别，没有留下任何多余的气息，只剩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难以散去的血腥味和硝烟味，证明他曾在此地存在过，与她进行过一场充满机锋与背叛的对话。
梅雪瑛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未动。钢柱的冰冷透过单薄的衣衫，首抵心房，与内心的寒意交织在一起。
顾景舟的隐瞒，像一根淬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了同盟最脆弱的纽带。她不能再依赖他提供的、经过筛选和扭曲的“真相”。前方的路，比她之前预估的更加黑暗，更加狭窄，两侧皆是悬崖。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擦过耳后。那里，肌肤的记忆仿佛还清晰地萦绕着华懋饭店里，秦雨柔靠近时，那混合着独特冷香的气息，以及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一语双关的“寒梅”。
也许，破局的关键，从来就不在那个满口谎言、心思难测的“盟友”身上，而在于那个同样身处迷雾中心、却主动向她递出模糊橄榄枝的秦雨柔。
信任己然崩裂，她能紧紧握住的，只剩下自己磨砺出的判断力、淬炼出的勇气，以及那绝不向命运低头的顽强意志。
她最终转过身，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离开这片弥漫着背叛、算计与冰冷失望的废墟。脚下的路遍布荆棘与未知的陷阱，但她别无选择，只能向前，一步一步，走得无比坚定。
因为后退一步，就是武藤和李士群早己精心编织、张开的血盆大口般的死亡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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