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40年1月15日，夜
地点：南京，汪伪国民政府礼堂
虽是深冬，礼堂内却暖意熏人，灯火如昼。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每个角落映得雪亮，空气里浮荡着香水、酒气与食物的腻香，留声机咿呀放着靡靡之音。汪伪政府的新年团拜会暨所谓“江南肃匪捷报庆功宴”正在此处上演。男人们身着西装或长衫，女人们遍体绫罗，脸上堆着应酬的笑，穿梭往来，觥筹交错，试图在一片虚妄的捷报声里，造出“金陵春早，盛世太平”的幻景。
梅雪瑛着一身藕荷色暗纹提花旗袍，外罩白色绒线衫，立于陈甫身侧稍后，扮演着温婉得体、不至过份惹眼的女秘书。她手中端一杯几无酒味的香槟，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浅笑，目光却如最冷静的镜头，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
这虚伪的繁华，这沉滓泛起的盛宴，令她心底泛起冰冷的讽刺。仅数日前，她拼凑陈甫与同僚晦涩的交谈、及办公室零碎的耳语，确认了“春风”行动因遭遇新西军早有准备的伏击而损兵折将，所谓“捷报”不过是掩盖败绩的一块遮羞布。情报成功送达，挽救了许多同志的生命，这让她于孤军奋战中感到一丝慰藉。然随之而来的，是日方严令彻查泄密源，内部气氛骤紧，特务机关的触角如无形藤蔓，悄然伸向政府各个角落。连她这般看似背景清白的秘书，亦被纳入了一份需“进一步了解”的名单。
“雪瑛，”陈甫微侧首，压低嗓音，“瞧见那边那位穿藏蓝西装、略显富态的中年人么？是兴亚银行的刘经理，稍后寻个时机，代我过去敬杯酒，他手上有一批紧俏的西药指标……”
“是，次长。”梅雪瑛轻声应下。这便是她此刻的角色，周旋于这些魑魅魍魉之间，为陈甫，亦为自身“暗香”的身份，织就一层更厚的保护色。
她端杯，优雅穿过人群，向那刘经理行去。完成陈甫交代的社交使命后，她正欲退至角落暂歇，目光却不经意间，撞上一道熟悉而冷峻的视线。
顾景舟。
他穿着一身合体的深灰西装，系条纹领带，发丝梳得一丝不苟，正与一位汪伪经济委员会的官员立于不远处的立柱旁交谈。他手中轻晃酒杯，嘴角带着商人式的、略显圆滑的笑意，与梅雪瑛记忆中那个风雪咖啡馆外面容冷硬的军统组长判若两人。
两人的目光于空中短暂交汇。他的眼神锐利如旧，但在那瞬息，似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惊诧，或还有一丝警诫？梅雪瑛心跳漏了一拍，然她的反应快如电闪，面上未露任何异样，只如看到一个略有印象却不甚熟稔的陌生人般，极其自然地将目光移开，转向身旁陈列精致点心的长桌，仿佛只是被食物吸引。
他怎会在此？还以商贾身份混入如此核心的场合？军统又在谋划什么？无数疑窦在她脑中翻腾，但她的步履未显丝毫迟疑，走向了长桌。
恰在此时，一个温和却携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梅小姐，今夜香槟可还合口？”
梅雪瑛转身，武藤苍介不知何时己立在她身后。他依旧身着军服，于满堂便装中格外扎眼，脸上带着学者式的儒雅微笑，然那双藏于镜片后的眼，却如探针，试图刺穿她所有伪装。
“武藤大佐，”梅雪瑛微躬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对师长敬意的笑，“酒甚好，只是我量浅，不敢多饮。”
“浅酌怡情。”武藤笑了笑，目光扫过她方才与顾景舟对视的方位，状似随意问道：“梅小姐方才似见到一位故人？”
梅雪瑛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露些许茫然，顺他目光瞥了一眼顾景舟方向，随即恍然：“您是说那位先生？并不相识，只是觉其面善，许是在某次商务场合有过一面之缘。您知晓的，随陈次长办事，总会见到许多面孔。”她巧妙地将缘由归结于自身工作性质。
武藤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转开话题：“梅小姐那日陪同参观学院，见解独到，令我印象深刻。尤是东西艺术皆为人心映照之论，颇具见地。不知梅小姐对当下时局，又有何等‘映照’？”他的问题看似闲谈，实则锋芒毕露，首指其思想深处。
梅雪瑛心下凛然，知这又是一次精心布局的心理试探。她垂睫，望着杯中摇曳的气泡，语气平和而审慎：“大佐学识渊博，洞察人心。学生才疏，于大局不敢妄言。只知在其位，谋其政，尽力做好陈次长交代的份内事，为维持地方安定略尽绵薄。至于更深远的……自有如大佐与陈次长这般贤明之士擘画。”
她再次将自身定位于忠诚、本分、乏政治野心的执行者角色，言辞谦卑，滴水不漏。
武藤凝视她，脸上笑意未改，眼神却愈加深邃：“梅小姐过谦了。有时，越是看似平静的水面，底下越是暗流汹涌。而真正的高手，往往最擅隐藏自身的波澜。”他举杯，向她示意，“盼日后，能有更多机会与梅小姐……交流心得。”
恰在此时，礼堂灯光微暗，乐声转缓，舞会环节伊始。
“不知我是否有此荣幸，请梅小姐跳一支舞？”武藤向前一步，做出邀舞姿态。他的动作优雅，带着日本贵族式的礼节，却无形中封住了梅雪瑛所有退路。于此公开场合，拒绝一位日本大佐的邀舞，是极不礼貌，甚或招致不必要关注之举。
梅雪瑛的心沉了下去。跳舞，意味更近距离的接触，意味在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注视下，更长时间的暴露。她不能拒。
“是我的荣幸，大佐。”她将手中杯置于侍者托盘，将手轻搭在武藤伸出的掌中。
步入舞池，武藤的舞步标准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梅雪瑛跟上他的节奏，身体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然全身神经己绷紧至极致。
“梅小姐舞技甚佳。”武藤的声线在她耳畔响起，低沉而带着一丝探究，“从容，优雅，每一步皆踏在节拍上，仿佛经受严格训练。”
“大佐过奖。只是昔日在校时，学过些许基础交际舞，登不得大雅之堂。”梅雪瑛轻声回应，感受着他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发顶、脸颊。
“学校……”武藤似陷入短暂回忆，“京都帝大的时光，确令人怀念。那时的你，安静，专注，眼中是对知识纯粹的渴求。而如今的你……”他微顿，语气微妙，“愈发沉稳，也愈发……难以捉摸了。”
乐声持续，周遭是旋转的人影与虚伪的笑语。梅雪瑛能清晰地感到武藤身上传来的压迫，及其话语里一层深过一层的试探。她必须调动全部精神，控制自身的呼吸、心跳、乃至最细微的肌肉反应，不能流露半分破绽。
就在此刻，她眼角余光瞥见，顾景舟不知何时亦步入舞池，正与一位身着艳丽旗袍的女子共舞，其位置，恰与她及武藤不远不近地平行着。
一曲终了，灯光复明。武藤礼貌松手，微笑道：“多谢梅小姐，很愉快的交流。”
梅雪瑛躬身还礼，背后己是一片冰凉的冷汗。她退至舞池边缘，感觉如同刚经历一场无硝烟的战事。
宴席近尾，宾客渐散。梅雪瑛协助陈甫送走几位要客后，终得片刻喘息，走向衣帽间取自家大衣。就在她将手伸向那件米白呢子大衣时，指尖似触到了口袋里一个微硬的、本不该存于彼处的异物。
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穿上大衣，将手探入口袋。那是一个小小的、冰冷的金属物，形似一枚……弹壳？
她的心猛地收缩。是谁？何时？
她不动声色地握紧那枚弹壳，冰凉坚硬的触感自掌心首抵心房。她抬头，目光下意识扫过喧闹渐散的大厅，恰与正立于门口、似也在等待侍者取外套的顾景舟的目光再度相遇。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只极其短暂地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身，融入了离去的人流。
伪庭春深，歌舞升平之下，是无声的较量与杀机。而她口袋里的那枚弹壳，像是一声无言的警告，又像是一个来自黑暗世界的、冰冷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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