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院,刘家。
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刘海中坐在桌前,那支英雄钢笔,在他手里重逾千斤。
面前摊开的稿纸,像一张白茫茫的雪地,他搜肠刮肚,却找不到半点自己犯错的脚印。
一万字的检讨书。
这比让他去炼一炉废钢还要难。
他憋了三天,连一百个字都没凑出来。脑子里翻来覆去,全都是自己当官时的威风,全都是他如何训斥全院,如何教子有方。
错?他哪有错?
可一想到刘光天那张毫无感情的脸,一想到八级钳工的身份,一想到那句“我凭什么”,他就浑身发冷,后槽牙都咬得发酸。
“爸,给我五毛钱。”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刘光奇跟条没骨头的懒蛇似的,从门框上滑下来,伸出手,正靠在门框上掏耳朵。
自从被厂里开除,他就彻底成了个废人,整天在胡同里瞎混,没钱了就回家要。
要是搁在以前,刘海中早就一个耳光扇过去了。
可现在,他只是烦躁地摆了摆手。
“没钱!滚!”
“切,小气。”刘光奇撇撇嘴,嘟囔了一句,“二哥一个月一百多块,你连五毛钱都舍不得。”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精准地捅进了刘海中的肺管子里。
他猛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砚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地上。
“啪嚓!”
砚台摔得粉碎,墨汁溅得到处都是,像一朵丑陋的黑花。
“你还有脸提你二哥!”
刘海中指着刘光奇的鼻子,浑身肥肉都在哆嗦,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你看看你!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被厂里开除的废物!一个只知道跟家里要钱的寄生虫!”
“你再看看你二哥!八级钳工!厂里的红人!你那个最小的弟弟光福,现在都知道用功读书了!”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又指向后院的方向。
“我们刘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玩意儿!”
刘光奇被他这副要吃人的样子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灰溜溜地溜出了门。
刘海中骂完,却没有感到一丝痛快。
他只觉得一阵阵的心慌和无力。
他颓然坐回椅子上,看着一地狼藉,半天没动。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属于孩子们的喧闹。
放学了。
刘海中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走到门口,隔着门缝往外看。
他看到,瘦小的刘光福背着书包,从大门口跑了进来。
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畏畏缩缩地往中院走。
他径首穿过院子,跑向了后院。
跑向了那间属于刘光天的小屋。
那扇门,才是他现在的家。
刘海中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生疼。
吱呀。
后院小屋的门被推开。
刘光天正在院里,侍弄着几个刚摆出来的破花盆,土是新挖的,看起来笨拙又可笑。
“哥!”
刘光福跑到刘光天面前,献宝似的,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是一张奖状。
红色的纸,黑色的毛笔字,写着“学习进步奖”和“刘光福”的名字。
在阳光下,那几个字,红得刺眼。
刘海中的呼吸,停滞了。
他看到,刘光天接过那张奖状,看了一眼,脸上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只是伸手,拍了拍刘光福的脑袋。
“不错。”
简简单单两个字。
刘光福却笑得无比灿烂,那张蜡黄的小脸上,第一次有了光彩。
“晚上吃肉。”
刘光天又补了一句。
“谢谢哥!”
刘光福的声音,清脆,响亮,充满了喜悦。
刘海中站在门后,手脚冰凉。
肉。
又是肉。
这个他从来没正眼瞧过的小儿子,现在跟着那个逆子,天天都能吃上肉。
还能拿奖状。
他想走出去。
他想走到刘光福面前,摆出父亲的架子,接过那张奖状,说一句“干得不错,不愧是我刘海中的儿子”。
可他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他凭什么?
他配吗?
他教出来的刘光奇,是个废物。
他看不上的刘光天,成了他要仰望的存在。
他忽略掉的刘光福,如今也成了他够不着的人。
他一辈子信奉的“棍棒底下出孝子”,他引以为傲的“严父”形象,在这一刻,被那张薄薄的奖状,击得粉碎。
那不是奖状。
那是抽在他脸上的,一个响亮的耳光。
就在这时,刘光福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朝中院这边看了一眼。
他的视线,和门缝里的刘海中,对上了。
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了以前的胆怯,也没有想象中的怨恨。
就是那么平平淡淡地看了一眼,像是看院里的一棵老槐树,一块碍事的石头。
看完,他就转回头,继续兴高采烈地跟刘光天说着学校里的事。
轰!
刘海中的脑子,彻底炸了。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了身后的桌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他完了。
在这个家里,他彻底完了。
他再也不是那个说一不二,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大家长了。
他成了一个笑话。
“哟,二大爷,这是怎么了?拆家呢?”
三大爷阎埠贵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从院里传来。
他正端着个大茶缸,一边喝茶一边往这边溜达,眼神往刘家屋里瞟。
“你瞧瞧人家光福,多有出息,都拿奖状了。还是光天会教啊,这以后,肯定也是个大学生!”
阎埠贵的话,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半个院子的人都听见。
周围几个正在摘菜的邻居,也跟着附和。
“可不是嘛,光天现在是八级钳工,弟弟读书又好,刘家这算是起来了。”
一个大妈压低声音,但那音量足够传过来:“什么刘家,那是人家光天自己有本事。”
“就是,跟二大爷可没什么关系,没看光福现在都不进中院的门了?”
议论声,嘲笑声,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钢针,扎进刘海中的耳朵里,扎进他的心里。
他感觉全院的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他再也站不住了。
他猛地拉上门,将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绝开。
他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上,看着桌上那张被墨汁污染的检讨书。
上面的字,扭曲着,模糊着,像是在嘲笑他。
他一辈子的尊严,一辈子的理念,一辈子的权威,都成了泡影。
悔恨。
嫉妒。
不甘。
各种情绪,在他的胸膛里翻涌,最后,却只化为一股巨大的空虚和茫然。
他抬起手,想去拿那支笔,把检讨写完,去求那个逆子。
可他的手,却抖得不听使唤。
最终,他的手缓缓放下,摸向了桌子底下,那个藏着半瓶劣质二锅头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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