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夫人下葬第三日。
沈清辞跪在灵堂的蒲团上，麻衣孝服早己被烛泪烫出点点焦痕。灵前的白烛燃到了底，蜡油堆积如小山，像极了外祖母临终前凝固的血。挽月端来一碗热粥，她却没动——自乱葬岗回来，她粒米未进，只靠参汤吊着气，心口的空洞比外祖母背上的伤口还要深。
“大小姐，七殿下在外求见。”挽月的声音带着怯意。这三日，萧景琰每日都来，却只在灵堂外站着，不进来打扰，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沈清辞终于抬眼，眼眶红肿如桃，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让他进来。”
萧景琰穿着一身素色锦袍，未戴冠，发间只束着一根白玉簪，比往日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憔悴。他的右腿依旧拄着拐杖，行走时仍有些踉跄，却坚持自己走进来，在灵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地时，沈清辞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那是强行支撑身体的力道。
“起来吧。”沈清辞扶他，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是常年握弓留下的。
萧景琰顺势起身，目光落在灵前的供桌上——那里摆着一个青瓷罐，里面是苏老夫人的骨灰，罐下压着半张烧焦的纸，是从乱葬岗苏墨丢弃的密档里捡回来的残页。
“这残页，可看出什么？”他问，声音压得很低，怕惊扰了逝者。
沈清辞拿起残页，边缘被火烧得蜷曲，上面只剩几个模糊的字：“永熙七年…苏鸿…北疆…通敌…密信…栽赃…” 永熙七年，正是外祖父苏鸿被构陷通敌的年份。
“苏墨带走的密档里，一定有外祖父被构陷的真相。”沈清辞的指尖微微颤抖，“还有你腿伤的事…他说有隐情。”
萧景琰的脸色沉了沉，握住拐杖的手紧了紧：“我的腿，当年太医说是‘落马坡惊马所致’，但我总觉得不对劲。那日坠马前，我听见马蹄声有异，不像是受惊，倒像是…被人动了手脚。”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跳。动了手脚？难道不是意外？
“挽月，取我外祖父的行军笔记来。”沈清辞转身吩咐。苏鸿的笔记里或许有线索。
片刻后，挽月捧来一个紫檀木匣，里面是苏鸿的亲笔笔记，泛黄的纸页上，记载着永熙七年北疆的战事。沈清辞翻到七月初三那页，瞳孔骤缩——
“…今日接陛下密旨，令截获南疆毒王密信，称其与漠北部落勾结。然密信字迹诡异，似摹仿我笔迹…心下不安，恐有人构陷…”
摹仿笔迹！沈清辞想起苏墨密信里的字迹，与外祖父的笔记竟有三分相似！难道老皇帝当年是伪造了外祖父与毒王的密信，才构陷他通敌？
“陛下为何要这么做？”萧景琰的声音带着寒意，“外祖父是开国功臣，手握北疆兵权，陛下若忌惮，削权即可，何必痛下杀手？”
沈清辞摇头，翻到笔记最后一页，上面画着一张简陋的舆图，标注着“漠北铁矿”的位置，旁边写着一行小字：“铁矿藏龙，不可落入奸佞手。”
铁矿！沈清辞恍然大悟。漠北铁矿是大靖最大的铁矿，掌控着兵器铸造权。老皇帝忌惮苏鸿手握兵权和铁矿，又怕他支持太子（当年太子外祖父曾救苏家），这才罗织罪名，除掉心腹大患！
“那我的腿…”萧景琰的声音有些发颤，“永熙十年我坠马时，正是在北疆马场…外祖父的旧部当时是马场总管。”
沈清辞猛地看向他：“你是说…你的腿伤，也和外祖父的案子有关？”
萧景琰没说话，只是拿起那半张残页，对着光仔细看。残页的角落里，有一个极小的印记，像一枚印章，刻着“宸”字——那是老皇帝的私印！
就在这时，秦风匆匆进来，脸色凝重：“殿下，大小姐，宫里出事了！陛下下旨，彻查苏家旧部，凡当年与苏鸿有过往来者，一律贬谪南疆，永不回京！”
老皇帝动手了！
沈清辞的手猛地攥紧，残页被捏得褶皱。外祖父己冤死多年，老皇帝竟还要赶尽杀绝！
“不行，不能让他们被流放！”沈清辞站起身，眼中闪过决绝，“南疆是毒心阁的地盘，苏墨在那里，他们去了就是死路一条！”
“你想怎么做？”萧景琰看着她，眼中带着一丝担忧。
“靖安司有‘假死’的秘药。”沈清辞的声音冰冷，“我要让他们‘意外身故’，然后秘密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太冒险了。”萧景琰皱眉，“老皇帝耳目众多，一旦被发现，你和沈家都会被牵连。”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外祖父的旧部送死。”沈清辞的目光坚定，“他们是苏家最后的血脉，也是查明真相的希望。”
萧景琰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我帮你。”
沈清辞惊讶地看着他。
“我的暗线在京郊有一处隐秘的庄子，可安置他们。”萧景琰的声音平静，“秦风会带人接应，对外就说是‘七皇子府收留的流民’。”
他顿了顿，看着沈清辞通红的眼眶，补充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沈清辞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暖流淌过西肢百骸。她别过头，假装整理笔记，却忍不住红了脸。
是夜，沈清辞的书房。
烛火摇曳，映着两人凑在一起看笔记的身影。沈清辞负责辨认字迹，萧景琰则在一旁绘制北疆舆图，标出苏鸿笔记中提到的“铁矿”“马场”“密信交接点”。
“这里，”沈清辞指着“永熙七年七月初五”那页，“外祖父说‘密信从京城快马送来，送信人是陛下心腹太监李德全’。李德全现在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老皇帝最信任的人。”
萧景琰在舆图上标出“京城——北疆”的路线：“李德全当年送的，恐怕就是伪造的通敌密信。”
两人靠得很近，沈清辞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是他常用的熏香。她的发丝垂落，扫过萧景琰的手背，他微微一颤，却没有躲开，只是放慢了绘制的动作。
“你的腿…”沈清辞突然开口，“这些日子，可有好些？”
萧景琰的笔尖顿了顿，在舆图上点出一个墨点：“太医说，若坚持复健，或许能慢慢走。”他抬起头，看着她，“你…会医术吗？”
沈清辞摇头：“只会些粗浅的护理。母亲当年教过我推拿，说是能缓解风寒痛。”
“那…你能帮我按按吗？”萧景琰的耳根微微泛红，别过头看向窗外，“这几日总觉得腿麻。”
沈清辞愣住了，随即点头，搬了个绣凳坐在他面前，轻轻卷起他的裤腿。他的右腿比左腿细了一圈，膝盖处有一道狰狞的疤痕，是当年手术留下的。沈清辞的指尖触到他的皮肤，冰凉，带着常年不活动的僵硬。
她按照母亲教的手法，轻轻按压足三里穴，指尖微微用力。萧景琰的身体紧绷了一下，随即放松，发出一声轻哼，像是缓解了疼痛。
“力道…正好。”他的声音有些含糊。
沈清辞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专注于手上的动作。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叠在一起，像一幅无声的画。
“清辞，”萧景琰突然开口，叫了她的名字，不是“沈清辞”，也不是“大小姐”，“等查明真相，你想做什么？”
沈清辞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映着烛火，也映着她的影子。
“我想带外祖父的骨灰回江南，葬在母亲身边。”她轻声说，“然后…开一家医馆，给穷人看病。”
“那我呢？”萧景琰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清辞的心漏跳了一拍，脸颊发烫，连忙低下头继续按摩：“七殿下是皇子，自然要留在京城，辅佐陛下，安定天下。”
萧景琰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若我不想留在京城呢？”
沈清辞猛地抬头，对上他认真的眼神，心脏狂跳起来。他…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挽月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密信：“大小姐，靖安司送来的急件，说是苏全在密档库失踪了！”
苏全！掌管靖安司密档库的苏鸿远房侄子！
沈清辞和萧景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苏全失踪，一定和苏墨有关！
“看来，苏墨己经开始行动了。”萧景琰握紧拐杖，站起身，“我们得尽快找到他，否则靖安司会出事。”
沈清辞点头，将残页和笔记收好：“我这就去靖安司，你…”
“我跟你一起去。”萧景琰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你的战场，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闯。”
夜风吹进书房，烛火摇曳，两人的影子在墙上紧紧相依。沈清辞看着萧景琰拄着拐杖坚定前行的背影，突然觉得，这漫漫长夜，似乎不再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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