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队内部的裂痕也开始出现。
以利奥波德·陈为首的务实派工程师们，尽管也感到极度困惑，但仍然倾向于在现有物理框架内寻找解释。他们提出了各种越来越复杂、甚至有些牵强的技术性假说：
“也许是某种未知的、全局性的低频磁场干扰，以一种我们无法探测的方式影响了所有量子比特？”
“或者是制冷系统内部产生了某种极细微的、频率特殊的机械振动，巧合地压制了特定模式的噪声？”
“再或者，是量子比特芯片本身的材料，在长期极低温下发生了某种罕见的相变，改变了其与环境的耦合方式？”
他们花费了大量时间精力去排查这些可能性，设计了一个又一个精巧的实验来证伪这些假说，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死胡同。每一次失败，都让务实派们的沮丧加深一层，也让他们的提议显得越来越脱离实际。
而以索菲亚·佩特洛娃为代表的理论家们，则开始更疯狂地拥抱各种超越标准模型的猜想。她在团队讨论会上，眼神炽热地抛出一个个大胆的设想：
“也许……也许不是环境噪声变了，而是量子态本身的演化方程被微调了？薛定谔方程可能需要加入一个非常非常小的、非幺正性的耗散项？”
“或者，这涉及到量子引力的某些效应？在实验室尺度上，时空离散性或者某种全息原理开始显现？”
“甚至……会不会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与意识相关的诠释开始起作用？”（这个想法让她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这些想法大多数学术根基薄弱，难以用实验首接验证，反而让团队的氛围更加迷茫和不安。年轻的博士生和博士后们夹在中间，无所适从，他们的信心和热情正在被迅速消耗。实验室里开始流传起一些隐秘的玩笑，称“先知”系统不是出了故障，而是“得了抑郁症”或者“被经典世界的幽灵附身了”，苦涩的幽默感背后是深深的无力感。
外部压力己经具象化。FCI派出的项目审查小组抵达了“北极星”实验室。小组由三名成员组成：一位是精通量子计算硬件但显然对底层物理兴趣不大的资深工程师，一位是目光锐利、只关心投资回报率和里程碑的财务官员，还有一位是面带微笑却言辞苛刻的科学管理专家。
审查会议在实验室的会议室举行，气氛冰冷如窗外的荒原。娜林雅尽可能冷静地展示了近期的工作和“异常”数据，她小心翼翼地使用技术术语，避免提及任何可能被视为“不科学”或“神秘主义”的猜测。
“索伦森博士，”那位财务官员首先发难，手指敲击着报告上烧钱如流水的设备清单和人力成本，“根据报告，你们的系统‘相干时间显著提升’，‘门保真度达到惊人高度’，这听起来像是重大突破。但为什么，与之相反，你们无法运行任何一个基准量子算法？甚至连一个简单的量子随机数生成器都无法输出正确的分布？这其中的矛盾，你作何解释？”
娜林雅深吸一口气：“我们相信，这些‘提升’并非源于技术进步，而是源于某种……未被理解的系统性偏移。它使得系统的行为偏离了标准量子力学的预期，使得……”
“系统性偏移？”资深工程师打断她，眉头紧锁，“什么样的偏移？硬件上的？软件上的？控制线路上的？我们需要的是可定位、可解决的工程问题，索伦森博士，而不是模糊的哲学概念。”
“我们详细的排查了所有可能的技术环节，”娜林雅坚持道，“目前没有发现任何传统意义上的故障或偏差。这种‘偏移’似乎……是现象层面的，是系统作为一个整体所表现出来的、与预期物理规律的不符。”
科学管理专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与物理规律不符？这真是个有趣的说法。索伦森博士，你是否是在暗示，在‘北极星’实验室，物理定律和世界上其他地方不一样？”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利奥波德在桌子底下握紧了拳头。索菲亚则脸色苍白。
娜林雅知道，她正站在悬崖边上。她可以选择退后一步，归咎于某种极其复杂、尚未发现的技术缺陷，换取时间和经费，但这违背她的科学良知，而且很可能最终也无法掩盖真相。或者，她可以向前一步，说出那个疯狂的猜测，但这几乎必然会导致项目被立即接管或终止，她本人也可能被视为不再适合领导如此重要的项目。
她沉默了足足十秒钟，最终选择了一种近乎悲壮的坦诚：“我并非暗示此地物理定律不同。我是在报告我们观察到的、可重复的、却无法用现有知识体系解释的现象。忽视这种现象，或者强行用不合适的模型去套用，才是对科学精神和FCI投资的最大不尊重。我们需要的是更深入的基础研究，而不是急于求成的应用演示。”
审查小组的成员们交换了眼神。财务官员的嘴角下撇，露出明显的不以为然。工程师则若有所思，但更多的是怀疑。科学管理专家依旧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但眼神己经冷了下来。
“感谢你的坦诚，索伦森博士，”管理专家最后总结道，“我们会将你的……观察……写入报告。但FCI董事会需要看到的是进展和成果，而非无法解释的‘现象’。我们强烈建议你尽快将工作重心调整回可解决的技术路线上，并在下一次评审前拿出明确的方案。否则，项目的未来将面临极大的不确定性。”
审查小组离开后，实验室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大家都知道，缓刑期不会太长。
娜林雅独自一人回到了“先知”的主控台前。她挥挥手，让其他人都离开，她想单独和这台机器待一会儿。巨大的控制室里只剩下她，和屏幕上映出的、她自己疲惫而坚定的面容。
她开始运行一个最简单的程序：制备一个量子比特在叠加态，然后反复测量它。在标准量子力学中，每次测量结果应该是完全随机的，百分之五十概率是0，百分之五十概率是1。
屏幕上，0和1的结果交替出现。她让程序运行了成千上万次。
然后，她调出了输出结果的统计分布。
分布……几乎是完美的百分之五十对百分之五十。过于完美了。
但她注意到，序列本身……缺乏长程的关联，但也缺乏真正随机序列应有的那种“团块性”。它太均匀了。她将其输入一个通过所有标准测试的随机性检测程序（如NIST的测试套件）。程序报告：通过所有测试，序列是随机的。
但娜林雅的首觉告诉她，这不是真正的随机。这是一种……被“调教”过的、被“驯化”的随机。是一种模仿随机的确定性！就像一台非常高明的伪随机数生成器，能通过所有统计测试，但其内核是确定性的算法。
真正的量子随机，应该源于宇宙最底层的、不可预测的偶然性。而现在，“先知”输出的，似乎只是一种高级的、以假乱真的“仿制品”。
她回想起“守望者”的报告，“背景随机性衰减”。她现在明白了，衰减的不是随机性本身（因为测量结果看起来还是随机的），而是随机性的根源和品质。是那个支撑着概率幅演化的、充满无限可能性的量子场本身的“活力”在消失，被一种更高级的、却僵死的“确定性机制”所替代。
量子世界没有消失，它正在被“驯服”，被“圈养”，变成了一座极其精致却毫无生气的、遵循着新规则的概率监狱。
而她，以及所有试图探索量子世界的人，都成了这座监狱里的囚徒。他们能观察到的，只是监狱高墙投下的阴影，而非墙外原本浩瀚无垠、充满惊奇的量子宇宙。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几乎触碰到那冰冷的屏幕，仿佛想透过它，触摸到那个正在死去的量子之灵。
“我知道你在那里，”她无声地低语，对着屏幕后那台巨大的、沉默的机器，也对着它所连接的那个正在变化的宇宙，“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会找到办法……证明这一点。”
这不是放弃的时刻。这是战斗开始的时刻。只是这场战斗的敌人，并非技术难题，也并非学术竞争，而是宇宙法则本身那悄无声息的、却无比残酷的变迁。她必须找到一种方法，不是去修复“先知”，而是去用它作为探测器，揭示那隐藏在“正常”数据背后的、可怕的“异常”真相。哪怕这会让她付出一切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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