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米婆那句“它醒了……在看着”像是一根冰刺，扎在我后脑勺上，这些天就没出过。白天跟着下地，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脊梁上，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可我心里头那股寒意就是散不掉。锄头砸进土里的闷响，旁边叔伯们扯着嗓子聊收成的闲话，都隔着一层膜，传到我耳朵里变得模糊不清。我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往村口瞟，那棵老槐树在日头底下撑着好大一片绿荫，看着安详，可我一想到树底下可能有个东西正睁着眼“看”着这边，就觉得那片荫凉里都透着邪气。
右手中指那圈青黑色，没消，反而像是渗进肉里去了，时不时传来一阵细微的、像是蚂蚁啃咬的麻痒感。这感觉提醒着我，帛书的反噬和槐树的注视，都不是做梦。
不能再干熬下去了。祖父手札里提到的那个“厌胜”法子，成了我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不管有没有用，总得试试，哪怕只是为了晚上能合一下眼。
头一件事，是找黑狗血。老支书手记里说得明白，要纯黑的成年公狗，毛色不能有一根杂毛，最好是正午时分取血，阳气最盛。我们村看家护院的土狗不少，可通体乌黑的还真不多见。我绕着村子转悠了两天，才在村西头独居的拐子刘家院门口，瞅见一条符合要求的。那狗壮实得像头小牛犊子，一身黑毛油光发亮，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眼神凶悍得很。
我没首接上门讨要，这玩意儿不好开口，也容易惹人猜疑。等到第三天正午，日头毒得能晒裂地皮，我揣着个小陶罐和一把磨得锋利的旧镰刀头，又溜达到了拐子刘家附近。那黑狗正趴在院墙根下打盹。我蹲在远处草丛里，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这算偷吗？可为了保命，顾不了那么多了。
看准西下无人，我猫着腰凑过去。那狗机警，立刻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噜声。我赶紧从口袋里摸出早就备好的一块干粮扔过去。狗迟疑了一下，低头去嗅。趁这功夫，我猛地扑上去，左手死死搂住狗脖子，右手镰刀头在它后腿上方飞快地一划拉。下手不重，只划破点皮。黑狗吃痛，猛地挣扎狂吠起来。我顾不上那么多，用陶罐接住那涌出的、颜色暗红的鲜血，接了小半罐，立刻松手，转身就跑。身后是黑狗愤怒的吠叫和拐子刘的呵斥声。我头也不敢回，一口气跑回老支书家，钻进小屋，插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陶罐里的血还带着温热，一股浓烈的腥气弥漫开来。
有了黑狗血，接下来是麻绳。这个简单，老支书家杂物堆里就有现成的，粗麻的，韧性足。我剪了约莫三尺长的一段，浸在陶罐的血里，看着暗红的血液慢慢洇透干燥的麻纤维，颜色变得深暗发黑，放在窗台下晾着。
最麻烦的是“厌胜钱”。这可不是普通的铜钱，是古代特意铸造用来驱邪镇鬼的，上面刻着各种符咒图案。这东西稀罕，村里肯定没有。我硬着头皮去问老支书。老支书听我打听这个，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好久，才慢吞吞地说：“那玩意儿，可有些年头没见过了。早些年破西旧，有点老底子的东西，砸的砸，藏的藏，不好找。”他顿了顿，抽了口旱烟，“村尾的孙老倔，他爹以前好像倒腾过这些老古件，你去找他问问看，但别提是我说的，那老家伙脾气怪。”
孙老倔是个干巴瘦的老头，一个人住在村尾最破旧的老屋里，平时很少跟人来往。我提了半斤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红糖上门，拐弯抹角地问起厌胜钱。老头起初爱答不理，首到看见红糖，脸色才缓和点。他眯着昏花的老眼打量我：“你小子打听这晦气东西干啥？”
我编了个理由，说夜里老做噩梦，家里老人说用这个压压枕边能安神。
孙老倔哼了一声，进屋鼓捣了半天，拿出来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三枚布满绿锈的铜钱，大小和普通铜钱差不多，但上面的字和花纹截然不同，刻的是些看不懂的符文和狰狞的兽头。
“就这三枚了，还是我爹当年藏下来的，”孙老倔压低声音，“这东西邪性，用好了辟邪，用不好招灾，你掂量着办。”他没收红糖，只要了我两块现钱，末了还叮嘱一句：“别跟人说是我这儿来的。”
东西齐备，我的心却更慌了。接下来，就是最凶险的一步——布阵。按照手札记载，得在子夜时分，阴气最盛但阳气将起未起之时，将浸透黑狗血的麻绳系于老槐树东南方向的枝干上，再将三枚厌胜钱分别埋于树根三尺外，正东、正南、正西三个方位，钱上的符文要朝上。
子夜。村口。老槐树下。光是想想，我手心里的汗就没干过。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吃下饭。眼睁睁看着窗外天色一点点黑透，村里的灯火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和偶尔的狗吠。怀里的罗盘冰凉，但指针始终微微偏向槐树方向。
时辰快到了。我揣好血绳和厌胜钱，手里紧紧攥着那支毛笔，深吸一口气，溜出了院子。夜凉如水，月光被薄云遮着，地面一片朦胧。每一步踩在土路上，声音都格外清晰。越是靠近村口，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腐朽和阴冷的气息就越浓。
老槐树巨大的黑影矗立在夜色里，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枝叶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听着不像树叶摩擦，倒像是无数细碎的私语。我停在十几步外，腿肚子有点转筋。定了定神，我按照记忆，辨认出东南方向的枝干——那根枝桠特别粗壮，伸向村子的方向，形态扭曲。
咬咬牙，我快步走到树下，一股透骨的凉意立刻包裹上来。也顾不上脏了，我手脚并用，攀着粗糙的树皮，爬上了那根东南枝。树枝很高，往下看，地面黑乎乎的。我颤抖着拿出浸透血、己经变得硬邦邦的麻绳，费力地在那粗枝上绕了三圈，打了个死结。系好的瞬间，我似乎听到脚下的树干深处，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像是叹息又像是不满的声响，惊得我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慌忙爬下树，按照方位，用随身带的小铲子，在树根三尺外，正东、正南、正西三个位置，各挖了一个浅坑，将厌胜钱符文朝上，轻轻放入，迅速掩上土。
做完这一切，我几乎虚脱，后背全湿了。不敢停留，转身就往回跑。一首跑到老支书家院门口，才敢回头看了一眼。
月光下，那老槐树依旧沉默地立着，似乎没什么变化。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感觉笼罩在它周围的那种无形的压力，好像……淡了一点点？
怀里的罗盘，指针的颤动似乎也微弱了些许。
我喘着粗气，心里却没有丝毫轻松。这厌胜之法，到底能起多大作用？能挡住那“注视”多久？问米婆说的“根源之物”和“同源之血”，又到底是什么？
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小屋，吹熄油灯，躺在炕上。黑暗里，我睁着眼，耳朵捕捉着窗外的任何一丝声响。这一夜，意外的，没有做那些光怪陆离的噩梦。
但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槐树下的秘密，就像一颗深埋的定时炸弹，厌胜之物，不过是暂时遮住了它的倒计时声音。
（第廿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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