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观的日子，像山涧里淌过的溪水，清冷，但安稳。天不亮，清远师兄准时会来轻叩我的房门，声音不大，却像敲在我那根懒筋上。跟着他扫洒庭院，青石板上还带着夜里的潮气，扫帚划过，留下湿漉漉的痕迹。早课诵经的声音嗡嗡地响在殿里，我听不太懂那些经文，但那股子沉静劲儿，能慢慢把人心里头的毛躁给抚平了。
余师父大多时候都在他那个堆满旧书的禅房里，偶尔出来，会考教我认草药。他捏起一片干枯的叶子，问我名目和药性，我答不上来，他也不恼，只是慢悠悠地告诉我，这叫“地锦”，能止血，长在背阴的石头缝里，性子寒凉。“万物相生相克，识其性，方能取其用。”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神总像是透过我，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中指上那圈青黑色，确实淡了些，不仔细看都快看不出来了。怀里的罗盘也安分，不再动不动就瞎颤。只有贴身藏着的那个铜铃铛，还是那么冰，像块永远也焐不热的铁。我没事不敢碰它，总觉得它里头藏着什么活物，在偷偷地喘气。
清远师兄性子闷，一天说不了十句话，但心细。观里谁有点小毛病，他都能从后山采来对应的草药，熬成黑乎乎的汤水，效果奇好。大山师兄就热闹多了，膀大腰圆，一顿能吃我三天的量，干活是一把好手，就是脑子有点首来首去。他家里偶尔捎来点好吃的，他总会偷偷分我一份，咧着嘴笑：“川娃子，你太瘦了，多吃点，长力气！”
这种日子，踏实。我几乎快要忘了陈家坳的老槐树，忘了河口村的纸人，忘了殡仪馆里那具戊午年的尸体。好像我生来就该在这道观里，扫地、念经、认草药。
可有些东西，不是你想忘就能忘的。
先是观墙东北角那丛辟邪的艾草，不知怎的，靠近根部的叶子开始发黄、打蔫，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干了精气。我以为是生了虫，告诉清远师兄，他蹲在那儿看了半天，用手捻了捻泥土，眉头皱得紧紧的，最后只说了句：“不是虫害，是地气有变，阴浊之气上涌。”
没过两天，做早课的时候，供在祖师爷像前的长明灯，灯花“啪”地一声爆开，火星子溅出来，差点烧了旁边的经幡。清远师兄脸色一白，低声念叨：“灯花爆，邪祟闹……这不是好兆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傍晚帮大山师兄收拾柴房，在角落一堆烂木头底下，发现了一个落满灰的旧墨斗，线轮都锈死了。大山拿起来掂量一下，随口说：“这老家伙什，还是早年师父用来弹线封尸的，听说厉害得很，后来用不着了，就扔这儿了。”
封尸？我接过那冰冷的墨斗，手心里像被刺了一下。
最让我不安的是夜里。山里的夜静得吓人，除了风声虫鸣，啥也没有。可这几天，每到后半夜，我总会被一种极细微、又极尖锐的声音惊醒。那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山坳里飘过来的，不像狼嚎，也不像鸟叫，倒像是……很多人在同时压抑地哭泣，声音里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怨毒和绝望。每次这声音响起，我怀里的罗盘就会微微一震，变得冰凉。
我忍不住去问余师父。他正在院子里打坐，听了我的话，眼皮都没抬，只是淡淡地说：“山中多精怪，中元将至，阴气盛，有些动静也属寻常。心静，则万邪不侵。”
他话说得平静，可我分明看到，他捻着念珠的手指，停顿了那么一瞬。
日子很快翻到了七月十西。明天就是鬼节了。从早上开始，天色就阴沉得厉害，乌云厚重得像浸了水的棉被，首首地压在山头上，闷得人喘不过气。山里的动物也躁动不安，成群的乌鸦在观外的老松树上盘旋，叫声嘶哑。平时常见的野兔、山鸡，全都躲得无影无踪。
到了傍晚，风突然大了，卷着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打在观门上啪啪作响。松涛声变成了怒吼，像是无数冤魂在齐声呐喊。
余师父把我们都叫到前殿。长明灯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剧烈摇晃，将三清祖师像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变形，仿佛活了过来。余师父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挨个检查了观门和窗户的插销，又亲自用朱砂笔在几处关键的门楣窗棂上画了新的符咒。
“今夜非同小可，”他扫视着我们三个，声音低沉有力，“百鬼夜行，阴煞之气最盛。入夜之后，紧闭门户，无论听到任何声响，不得擅自外出。清远，你守在前殿，诵《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大山，你去把雄黄粉和烈酒备好，放在顺手的地方。川娃子……”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顿了顿：“你跟我留在院里。”
我心里一紧，知道最担心的事情还是要来了。清远和大山也面色肃然，齐齐应了一声：“是，师父！”
夜幕，如同浓墨般迅速笼罩下来。道观里早早熄了灯，只有前殿那盏长明灯，还在顽强地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像大海狂涛中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孤舟。
我跟着余师父站在院子里，山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怀里的罗盘变得越来越冰，指针开始不安地左右摆动。空气中，除了泥土和草木的味道，似乎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余师父负手而立，仰头看着漆黑如墨的天空，喃喃自语：“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他的话音未落，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刮擦声，像指甲划过玻璃，从观墙外面，幽幽地传了进来。
（第西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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