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喧嚣随着夕阳一同沉下地平线。吊唁的乡邻陆续离去，灵堂里只剩下我和母亲，以及长明灯下祖父覆盖着白布的遗体。白蜡烛的火苗在微风中摇曳，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母亲熬了一整天，脸色憔悴，我让她先去里屋歇会儿，前半夜我来守。她犹豫了一下，看着祖父的遗体，最终还是抵不住疲惫，叮嘱我小心火烛，便进去了。
灵堂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清晰的虫鸣——不，不对，不知何时起，连虫鸣都消失了，外面死寂得可怕。
我跪坐在蒲团上，怀里的罗盘散发着持续的凉意。我小心地将其取出，放在身前的草席上。罗盘的指针，不再指向大门，而是微微倾斜，不偏不倚地指向了……灵床上祖父遗体的方向。
我的心猛地一紧。什么意思？是指向祖父，还是……指向可能依附在遗体上的什么东西？
我不敢大意，精神高度紧张，耳朵捕捉着周围的任何一丝异响。祖父的叮嘱、“黑煞”的威胁、槐树的异状，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压在我心头。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长明灯的灯油似乎烧得特别快，火焰也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极不稳定。
约莫子时前后，一阵极轻微的、若有若无的脚步声，突然在院门外响起。
嗒……嗒……嗒……
声音很慢，很轻，像是有人穿着软底布鞋，在土路上缓缓踱步。不是村里人那种实在的脚步声，而是带着一种飘忽感。
我浑身汗毛倒竖，屏住呼吸，悄悄挪到窗边，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望去。
月光黯淡，院子里空无一人。但那“嗒……嗒……”的脚步声，却依旧清晰地绕着院墙响起，时而在东，时而在西，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在我家院子外围踱步徘徊。
是它！它来了！它果然不会放过这个夜晚！
我握紧了口袋里的毛笔，中指结痂的伤口隐隐作痛。笔记上说，黑煞凶戾，寻常方法难伤。我该怎么办？冲出去？那无疑是送死。躲在屋里？它会不会进来？
脚步声持续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忽然停了。
就在我以为它暂时离开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如同腐烂了无数年的死老鼠混合着污泥的味道，顺着门缝和窗缝，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
这味道极具刺激性，让我一阵阵反胃。而更可怕的是，随着这股恶臭弥漫，灵床前的长明灯火焰猛地一矮，变成了诡异的幽绿色，眼看就要熄灭！
长明灯熄，魂不安宁！这是大忌！
我心头狂震，几乎不假思索，一个箭步冲上前，用身体挡住可能灌进来的风，同时伸手护住那簇摇摇欲坠的绿色火苗。指尖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仿佛那不是火焰，而是冰冷的鬼火。
与此同时，放在草席上的罗盘指针开始疯狂旋转，最后死死定住，指向了院门的方向！指针的尖端，甚至隐隐泛起一丝黑气！
它在撞门？！或者说，它在试图进来！
恶臭越来越浓，绿色的火苗在我掌心下顽强地挣扎着，忽明忽灭。我能感觉到，一股阴冷、暴戾的力量正在冲击着这间屋子，或许是因为祖父生前布置的某些不起眼的辟邪之物，或许是因为罗盘的存在，它暂时被阻隔在外。
但防线显然在减弱。门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窗户纸也在无风自动，簌簌作响。
我不能坐以待毙！一旦让它闯进来，后果不堪设想！
情急之下，我目光扫过祖父的遗体，扫过摇曳的绿火，猛然想起笔记中一段关于“守灵”的记载：“新丧之人，阳气未散尽，遗体亦存一丝生机牵连。若有邪祟冲撞，可借至亲之血，点于逝者眉心（男左女右），暂借其残留之气，稳固宅邸，震慑外邪，然此法有损阴德，非万不得己不可用！”
至亲之血……点于眉心……借气镇宅！
我看着祖父安详的遗容，心中涌起巨大的愧疚和挣扎。惊扰逝者安宁，是为大不敬。但眼下，还有别的办法吗？
院门的撞击声似乎更重了！窗户纸被无形的力量撕开了一道口子，一股冰冷的阴风灌入，吹得我遍体生寒！
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咬咬牙，再次将右手中指塞入口中，用力挤破刚刚结痂的伤口。鲜血瞬间涌出。我颤抖着伸出手指，蘸着温热的血液，小心翼翼地点在祖父遗体的左侧眉心上。
鲜红的血点，在苍白僵硬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就在血点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祖父的遗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却异常沉凝的气息，以遗体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
这股气息扫过，空气中弥漫的恶臭仿佛被净化了一般，瞬间淡了许多。冲击门窗的那股无形力量也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发出一声低沉的、充满愤怒的嘶吼（这嘶吼似乎首接响在我的脑海里），随即迅速退去。
院外那徘徊的脚步声也消失了。
灵床前的长明灯火焰，“噗”地一声，恢复了正常的橘黄色，稳定地燃烧起来。
罗盘的指针也缓缓回转，虽然依旧微微颤动，但不再指向院门。
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看着祖父眉心上那一点殷红，心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我成功了……暂时击退了它。但用的是这种有损阴德的方法。
而且，我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今晚它退去了，明晚呢？后晚呢？首到祖父下葬，入土为安之前，这守灵的三夜，每一夜都将是煎熬。
我擦掉额头的冷汗，重新跪好，对着祖父的遗体，低声呢喃：“爷，对不住……孙儿不孝，惊扰您了……但孙儿没别的办法……您在天有灵，保佑我能撑过去，找到彻底解决祸患的办法……”
长明灯静静地燃烧着，映照着祖父遗容上那一点刺目的鲜红，也映照着我年轻却己布满阴霾的脸庞。
夜，还很长。
（第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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