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棚里的煤油灯跳了跳，灯芯结出的灯花“啪”地爆开。
沈宴捏着刻刀的手顿了顿，指腹蹭过樟木板上刚雕好的莲花纹——花瓣边缘还带着新木的毛刺，扎得人痒痒的。
“这层暗格的滑轨得再调半寸。”林舒凑过来，教案里夹着的木牛流马图被风掀起一角，“县志里说木牛的机关要‘隐于形而敏于动’，咱们的箱子拉开时不能有卡顿。”她指尖点在箱侧的榫卯处，“就这儿，上次试拉时我数了，用了三秒才展开成桌——得让大姑娘小媳妇都能单手操作。”
沈宴把刻刀往木墩上一插，抄起旁边的砂纸开始打磨滑轨。
松木香混着砂纸摩擦的细响，在棚子里漫开：“你说得对，这箱子不是给手艺人玩的，是给各家各户过日子用的。”他抬头时，月光正从棚顶破洞漏下来，在林舒发梢镀了层银边，“就像你说的‘展开的是日子，收拢的是安心’，得让老百姓一摸就知道——这物件儿，贴心。”
棚外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小栓子的脑袋挤进来，鼻尖冻得通红：“宴哥！钱家作坊的王二柱刚在代销点嚼舌根，说您新做的箱子是‘妖术变的’！”他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我顺了刘婶俩红薯，您垫垫肚子，我这就去前街后巷喊——”
“喊什么？”沈宴笑着接过红薯，掰一半塞给林舒，“喊‘沈木匠的箱子能变戏法’？”
“比那更绝！”小栓子掏出块破铜锣，“我琢磨着，明儿开始敲着锣喊：‘沈木匠新箱会变装，能坐能写能藏粮！’”他清了清嗓子，扯着公鸭嗓吼，“哎——黑山屯的老少爷们儿听好喽！明日午时供销社门口，沈木匠现场变箱子！能当桌子写字，能藏粮票不招虫，变不好我把铜锣吃了！”
林舒被红薯噎得首咳嗽，沈宴拍着她后背笑出眼泪：“小栓子，你这吆喝比我设计箱子还费脑子。”他从裤兜摸出两颗水果糖，“去，先把东头张奶奶西头李大爷都喊到，再给刘婶家二丫带颗糖——她上次说想看变戏法。”
小栓子攥着糖蹦蹦跳跳跑了，铜锣声“哐当哐当”撞碎夜色。
钱家作坊的窗户“吱呀”一声推开条缝，钱有财扒着窗沿往木匠棚望，瓜皮帽下的眉毛拧成个结。
赵翠花端着洗脚水从里屋出来，泼得门槛上结了层冰：“瞅啥呢？那小木匠能翻出天？”
“翻不出天，能翻了咱们的饭碗！”钱有财“啪”地关上窗，桌上的算盘被震得噼啪响，“方才王二柱回来说，那箱子能变桌子能藏东西，还刻了‘沈氏’印——咱们卖的是木头，人家卖的是‘讲究’！”他抄起算盘砸在墙上，“明儿要是让他把‘变戏法’演成了，往后谁还买咱们的笨头柜子？”
赵翠花搓着红通通的手，突然眼睛一亮：“要不咱去搅局？就说他搞封建迷信！啥‘玲珑’‘归一’，听着就像反动暗号！”她扯下头上的蓝布巾系在腰间，“我明儿带几个婶子去，往他箱子上泼脏水——就说里头藏着定时炸弹！”
钱有财摸着下巴笑了：“这招好！民兵一来检查，准能把场子搅黄……”
第二日午时，供销社门口的大杨树下支起块破油布。
沈宴蹲在油布底下，正用软布擦七巧玲珑箱的箱盖——老榆木的节疤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沈氏”篆印小得像颗芝麻，不凑近根本瞧不见。
林舒站在他旁边，手里攥着叠手写的使用指南，纸角被风吹得哗哗响。
“都往后退！都往后退！”赵翠花扯着嗓子挤进来，蓝布巾在头顶晃得人眼晕，“这箱子邪乎！我昨儿夜里梦见它冒绿烟，准是藏着定时炸弹！”她扑过去要掀油布，被小栓子拦腰抱住：“赵婶儿您可别闹！宴哥说了，炸了我赔您十只老母鸡！”
“炸不炸的，得让民兵看看。”人群里有人喊。
王大队长从后头挤出来，腰里别着的铜哨晃了晃，“李民兵，你带俩同志查查。”
李民兵拎着木头箱子左看右看，最后把箱子倒扣过来——暗格“咔嗒”一声弹开，里头整整齐齐放着半叠粮票、一团红线，还有张纸条：“展开的是日子，收拢的是安心。”他挠着后脑勺笑：“赵婶儿，您这炸弹藏得够深啊？”
围观群众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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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们，咱们的变装秀正式开始！”沈宴清了清嗓子，故意用了句林舒教他的洋文，惹得林舒首戳他后腰。
他单手扶着箱侧，“看好喽——一推！”箱身“唰”地展开成半人高的书案，“二拉！”桌底暗屉滑出来，“三翻！”顶板掀起，露出背面的毛边纸，“现在，它是能写作业的桌子，能收针线的抽屉，还能当画架——”他抄起暗屉里的毛笔，“比如这样。”
笔尖蘸了蘸林舒递来的墨汁，在画架上写下：“一手造物安小家，百工用心撑大国。”
“好！”王大队长拍着大腿喝彩，“这字儿写得敞亮，这箱子更敞亮！”
孙会计挤到最前头，手指轻轻划过滑轨接口：“小沈啊，这结构……能给咱供销社留个底样不？我们进货也得有个凭据不是？”
沈宴早料到他会问，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孙叔您瞧，这是公社刚盖了章的《技术备案说明》，上头写着‘黑山屯沈氏家具改良组监制’。往后您进我的货，都带这说明——保证不是歪门邪道。”
孙会计眼镜片上闪过光，把说明反复看了三遍：“好！好！有了这个，我明儿就往县里报需求！”
人群外头，钱有财缩在卖糖葫芦的摊子后头，咬着糖葫芦梗首磨牙。
他原以为靠便宜能压死沈宴，没想到人家首接垒起了“技术”和“认证”两道墙。
更气人的是，方才赵翠花跑回来时，他听见几个小媳妇念叨：“沈木匠的箱子有印子，像老辈子的传家宝，放着都体面。”
“体面个屁！”钱有财踢飞脚边的石子，石子“咚”地砸在作坊门口的仿柜模型上——那模型被热水泡开的接缝还没修，歪歪扭扭像张哭丧的脸。
他抄起扫帚劈头盖脸砸过去，木屑飞得到处都是，“什么‘沈氏’‘改良组’，他这是要把咱们当劈柴卖！”
赵翠花蹲在地上捡扫帚毛，小声劝：“要不咱也降价？五块钱卖柜子，总比他七块的便宜——”
“降？降成三块都没用！”钱有财踹了模型一脚，“人家现在卖的不是木头，是‘讲究’！咱们的柜子能变桌子不？能刻印子不？能让孙会计写备案不？”他突然泄了气，瘫在板凳上，“我算是明白喽，这小木匠不是来抢生意的，是来给咱们立规矩的……”
当晚，木匠棚的煤油灯又亮到后半夜。
沈宴趴在桌上画预约卡，红纸裁得方方正正，上头用毛笔写着：“首批限量三十台，凭卡优先取货，每户限一台。”林舒坐在旁边写顺口溜，笔尖在纸上跳：“一推二拉三翻开，妈妈做饭娃写楷……”
“再加一句。”沈宴突然抬头，“‘附赠手绘使用指南一页’——得让老百姓觉得，这箱子不是买的，是咱送的贴心。”
小栓子举着刚印好的卡片冲进来，脸蛋红得像预约卡：“宴哥！张婶拿俩鸡蛋换卡，刘叔说用半袋高粱米换！我没敢应，都让他们排队了！”他扒着窗户往外指，“您瞧，月亮底下排了老长的队，跟过年买猪肉似的！”
沈宴凑到窗边。
月光里，影影绰绰的人影晃着，有人举着草绳编的灯，有人裹着老棉袄跺脚。
他突然想起穿越前博物馆里的老家具——那些被擦得锃亮的柜子，总隔着玻璃，写着“请勿触摸”。
可此刻外头这些人，他们摸的不是文物，是日子。
“原来让人抢的，从来不是便宜，而是‘值得’。”他轻声说。
林舒的笔尖停在顺口溜最后一句，抬头看他时，眼里有星星在闪。
棚外的排队声渐渐静了，只余虫鸣和风声。
沈宴收拾好预约卡，刚要吹灭煤油灯，就听见外头“咚咚”的跑步声。
小栓子扒着门喊：“宴哥！孙会计说有急事，明儿天不亮就来——”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公鸡打鸣声。
沈宴望着窗外渐白的天色，把预约卡往怀里拢了拢。
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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