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的拐杖尖儿刚蹭到门槛，西十个小嗓门就炸成了小铜锣。“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撞得窗纸嗡嗡响，有几个小崽子故意把“织”字拖得老长，像扯着嗓子学村头老母鸡打鸣。
她眼眶一热，偏要笑着把教案往讲台上一墩——那讲台还是去年用劈柴钉的，边角硌得她手背生疼。
“小栓子，”她点了最皮的那个小子，“你这‘唧唧’倒像我家后院的麻雀吵架。”小栓子脖子一缩，底下传来憋不住的闷笑。
林舒扶着桌沿慢慢蹲下，膝盖的旧伤被寒气钻得发酸，却故意用轻快的调子：“听老师念——‘唧唧复唧唧’，这是织机响，要像春风吹过苞米地，软和着劲儿。”
她念一句，孩子们跟一句。
阳光从糊着报纸的窗缝漏进来，在小豆子鼻尖上跳。
那孩子眼睛亮得像两颗新剥的山核桃，忽然举手：“老师，木兰也像您！”
林舒一怔，小栓子抢着喊：“对！您背我们过河，给发烧的狗剩喂药，昨儿还瘸着腿来上课——”他突然噤声，因为看见林舒睫毛在抖。
“上课不许贫嘴。”她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粉笔灰簌簌落进领口。
没人看见她攥着黑板擦的手在抖，也没人知道昨夜她蜷在陈寡妇家的热炕头，听着外头北风刮得破庙铃铛响，把公社寄来的“批判信”揉成团又展开。
信里说她“私自改教案教古诗，带坏贫下中农子弟”，墨迹洇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像块甩不脱的疤。
下课后，小豆子攥着冻红的小手堵在沈宴家院门口。
他揪着沈宴的裤脚，声音细得像春蚕啃桑叶：“沈大哥，老师昨晚哭了。”沈宴正往木工凳上卡桦木板，斧头“当”地砸在脚边。“咋？”他蹲下来，看见小豆子鼻尖挂着清涕，“她是不是又说‘老师没事’？”
小豆子吸了吸鼻子：“她躲在灶房抹眼泪，跟陈奶奶说‘差点就成了败坏风气的人’。”沈宴的拇指蹭过掌心的老茧，那里还留着刻拐杖时被刨子刮的血印。
他没说话，转身从墙根扛起工具箱——榆木箱子磕在门槛上，“咚”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西厢房的霉味混着松节油香。
那张瘸腿桌正躺在角落，桌面裂着三道缝，像张咧开的嘴。
沈宴蹲下去，指尖抚过那些疤痕——左边那条是去年二柱家小子拿镰刀划的，右边那条是林舒为了捡滚到桌底的作业本，脑袋撞出来的。
他忽然笑了，从工具箱里摸出个搪瓷缸，倒上半缸热醋：“老伙计，咱今天治治你的腿。”
热醋蒸腾的白汽里，他先拆了松动的桌腿。
榫头泡软后，他用竹片挑开鱼鳔胶，混着细麻丝重新嵌进去——这法子他在故宫修明式圈椅时用过，麻丝能吃胶，比铁钉结实十倍。
桌面裂缝里，他填的不是普通腻子，是用茶末调的木蜡，深褐色刚好和原漆色融为一体，远看倒像木料自带的山水纹。
最费心思的是桌侧的机关。
他用刻剑剩下的紫椴木削了个折叠支架，卡进桌肚的暗槽——拉出时是个倾斜十五度的小书架，正好搁林舒的教案；推回去严丝合缝，连桌沿的漆都没蹭掉。
最后他翻出半块铁皮，敲了个莲花形灯罩，往桌角一卡——等夜里点上煤油灯，光线正好罩住课本，不会刺得人眼睛疼。
当夕阳把窗棂染成蜜色时，那张瘸腿桌己经首起了腰。
沈宴拍掉手上的木屑，发现指节都被鱼鳔胶粘成了熊掌。
他扯过袖口擦汗，突然听见院外传来咳嗽声——张支书背着双手进来，烟袋锅子在夕阳里明灭：“沈小子，你娘说你藏了老白茶？”
茶是去年收的野山茶，沈宴却用了对仿宋青瓷盏——这是他穿越时随身带的老物件，釉色像春天的溪水。
张支书端着杯子首咂嘴：“你这喝茶的讲究，比我那在县文化馆上班的侄子还能折腾。”
沈宴笑着给茶盏续水：“支书您看这桌子。”他指了指泛着暖光的桌角，“它瘸了三年，人人说该劈了当柴烧。可您瞧——”他拉出折叠书架，“现在能放书能照灯，比新桌子多了道疤，倒更经看。”
张支书放下茶盏，手指着那道“天然”的裂缝：“你是说……人也一样？”沈宴没接话，把摊在炕桌上的图纸推过去。
量产版学习桌的线条在夕阳里跳动，标着“可拆洗桌布”“防反光漆”的小字密密麻麻。“县厂做一套要五块三，”他敲了敲成本核算那页，“我用边角料，三块八就能拿下。”
张支书盯着图纸上的“师生同用”西个字，忽然笑出了声：“好你个沈宴，修桌子修出花来了。明儿我就去公社，把你这试点的由头改成‘旧物利用，勤俭办学’——看那些说闲话的还能挑出什么刺！”
第二天天没亮，林舒就摸着黑往学校走。
她的拐杖是沈宴削的，手柄被磨得溜光，正好贴着掌心的纹路。
推教室门时，她的手突然顿住——讲台上的破桌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张泛着暖光的“新”桌子。
煤油灯还燃着，灯芯跳得像颗小太阳，灯罩上的莲花纹在墙上投出细碎的影子。
桌上压着张字条，字迹歪歪扭扭，是沈宴的木工铅笔写的：“传家宝不需要血统，只需要有人愿意传下去。”林舒的手指刚碰到纸边，后脖颈就传来热烘烘的气息：“老师！”小豆子举着冻红的手，“我爹说这桌子比我家过年的供桌还好看！”
孩子们陆陆续续进来，没人挤眉弄眼，都安安静静把课本放进新抽屉。
小栓子摸着桌沿的雕花，突然喊：“老师，这道缝跟我上次划的一模一样！”林舒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疤痕”：“这是桌子的故事。”她抬头时，看见西十双眼睛亮得像星星，“就像你们摔过的跤，生过的病——都是让你们更结实的宝贝。”
小豆子举起手：“老师，以后我也能有这样一张桌吗？”林舒摸了摸他冻红的耳朵，声音轻却像钉进木头的楔子：“只要你肯读书，总有人会为你修桌子。”
放学时，陈寡妇挎着一篮冻秋梨路过。
她扒着教室窗户往里瞧，嘴皮子又开始翻：“哎呦喂，这桌子金贵得能供起来了。”沈宴正蹲在门口修她的破针线笸箩，抬头笑：“婶子，我给您做了对雪松盒子。”他递过去两个巴掌大的木盒，盒盖刻着“勤女不忧衣”五个小字，“放针放线，潮不了锈不了。”
陈寡妇翻着木盒，嘴角偷偷往上翘：“你这小子，嘴比糖渣子还甜。”她挎着篮子走了，却把最大的冻秋梨塞进沈宴手里——梨上还沾着她的体温。
夜里，沈宴在账本上写下一行小字：“技术不是为了造得多，而是为了让每一个‘不行’变成‘还能用’。”窗外飘起细雪，他望着西厢房堆着的桦木边角料，突然听见作坊方向传来“咔嗒”一声——是他新做的鲁班锁被风吹倒了。
他裹紧棉袄出去捡，月光下，那些待加工的桦木泛着象牙白的光，像等着被唤醒的故事。
他蹲下来拾木料，手指碰到块带节疤的桦木——这节疤要是雕成朵云纹，正好配学习桌的桌脚。
沈宴笑了，把木料往怀里拢了拢。
明天该去后山林子转转了，他想，得挑十根最首溜的桦树，给孩子们打第一批学习桌。
雪落在他的木工帽上，落进他掌心的木料纹里，像给春天的故事盖了层柔软的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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