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宴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抡着大锤给了一下，整个人都麻了。
好家伙，我首接好家伙！
现场会提前？
这跟考试前老师突然宣布“同学们，今晚开卷，明天闭卷”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纯纯要我老命吗？
王大队长可不管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一张布满褶子的老脸因为焦急涨得通红，嘴皮子都在哆嗦：“上头说了，咱们黑山屯的灶改经验是重大典型，要作为全县秋收后的重点工作推广！县革委会的领导明天一早就到，点名要看你的‘成果’！”
沈宴的CPU瞬间干烧了。
成果？
他的成果就是东家拆下的旧砖，西家不要的烂木头，再加上一群热心肠的街坊邻居，叮叮当当敲出来的土灶台。
这玩意儿怎么量化？
怎么写报告？
更要命的是，王大队长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县里下发的通知，末尾一行小字写得明明白白：“为便于全县推广，请黑山屯提供详细‘成本核算表’，做到有据可查，有数可依。”
沈宴眼前一黑。
“成本核算表”？
这五个字就像五指山，首接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秒懂了，上面要的根本不是一个省柴的灶，而是一个可控、可复制、可统计的“标准化产品包”。
每一块砖头，每一根木料，每一个工时，都得明码标价。
可他这儿的材料，全靠社员们“友情赞助”，堪比开盲盒，今天捡块好木板，明天刨出半截旧横梁。
人工更是“邻里互助”，你帮我砌墙，我帮你和泥，全凭一腔热情，谁跟你算工时？
这账，神仙来了都算不清！
“大队长，这……这没法算啊！”沈宴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总不能让我写，主材料：随缘；人工费：看心情吧？”
王大队长也是一筹莫展，蹲在地上猛嘬了几口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烦躁地摆摆手：“我不管！你是文化人，这事你得想办法！不然明天领导一来，问咱们一个灶台多少钱，我说不要钱，你信不信他们当场就得给我们扣个‘扰乱集体生产秩序’的大帽子？”
沈宴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王大队长说的是事实。
在这个年代，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不要钱的好事，往往意味着解释不清的麻烦。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沈宴一个头两个大的时候，更棘手的问题来了。
己经改好灶台的三户人家，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晚上悄悄摸进了沈家小院。
李家婶子提着一篮子还带着余温的鸡蛋，张家大哥揣着一块油光锃亮的腊肉，最离谱的是王家嫂子，首接从口袋里摸出了几张崭新的布票，塞到他手里，压低声音说：“沈知青，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那图纸……能不能……”
沈宴人都傻了。
他搞技术革新，怎么搞出了地下交易的感觉？
这要是被人抓住，那可比成本算不清严重多了，妥妥的投机倒把啊！
他连连摆手，死活不肯收。
可这事就像滴进油锅里的水，瞬间炸开了。
消息不胫而走，整个黑山屯都议论开了。
第二天一早，在屯子口的老槐树下，社员们自发地开起了“辩论会”。
“凭啥要给东西？沈木匠当初帮我们改灶，可没图过一分一毫！现在倒好，吃了几个饱饭，就想拿东西去换他手里的技术？这不是玷污人家的好心吗？”快人快语的李寡妇第一个站出来，义愤填膺地拍着大腿。
她家是第一户改造的，最清楚沈宴有多不容易。
这话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纷纷点头。
可人群里，一个面带愁容的汉子却小声嘀咕了一句：“理是这个理，可我家穷得叮当响，没钱没票，除了会养几头猪，啥也没有。我就想问问，能不能……用一头小猪崽，换沈木匠给俺家也砌个新灶台？”
一石激起千层浪！
用实物换技术？这口子一开，那还了得？
“好你个刘老三！你这是变相搞私产交易！”平时就爱搬弄是非的刘婶，立刻抓住了话柄，叉着腰跳了出来，唾沫星子横飞，“今天一张图纸换一头猪，明天是不是就要换一头牛？再往后，是不是连人都敢换了？这是挖咱们集体的墙角，走资本主义的歪路！”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刘老三吓得脸都白了，缩着脖子不敢再吱声。
沈宴正好从田埂上走过来，听了个正着。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刘婶争辩，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淡淡地问了一句：“刘婶，那你家灶台，打算什么时候改？”
“我……”刘婶瞬间噎住，脸涨成了猪肝色。
她家那个烟熏火燎的破灶台，全屯子有名，她做梦都想换，可又拉不下脸来求沈宴。
被这么当众一问，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抽了一巴掌。
“哼！”刘婶说不出话，只能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悻悻地扭头走了。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但沈宴知道，问题还悬在那里。
堵是堵不住的，必须得疏导。
那一夜，沈宴在院子里坐了整整一宿。
月光洒在地上，拉出他长长的影子。
他脑子里反复回想着社员们的争论，李寡妇的维护，刘老三的渴望，还有刘婶的刁难……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渐渐形成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天快亮的时候，他猛地一拍大腿，冲进了王大队长的屋子。
“大队长，我想到了！”
在王大队长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沈宴提出了他的方案——“工分代偿制”。
“咱们不搞私人交易，也别提钱和物，那太敏感。”沈宴的眼睛在晨曦中亮得惊人，“凡是需要进行灶台改造的家庭，以户为单位，自愿从家庭总工分里，划拨出五个工分，转到村集体新成立的‘技术支援组’名下。这笔账由会计统一记录，到年底分红的时候，从集体收益里，给支援组的成员，比如我，还有那些帮忙的师傅们，额外分配一些副食品或者化肥额度作为奖励。”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样一来，第一，避免了私人交易的风险，一切都在集体内部流转；第二，承认了技术和劳动的价值，让付出的人有回报，大家才有持续的动力；第三，五个工分对每家来说不算多，咬咬牙都能拿出来，公平合理！”
王大队长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叼着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越来越亮的光芒。
半晌，他一巴掌狠狠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缸子里的水都洒了出来。
“好小子！你这脑子是咋长的！”他激动地站起来，来回踱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这不叫投机倒把，你这叫‘创新生产关系，促进集体发展’！给土办法穿上了一件正儿八经的‘的确良’衬衫啊！”
这个“工分代偿制”一公布，全屯子都炸了锅。
连原本最反对的李寡妇都觉得这法子地道——沈木匠付出了心血，拿点补偿是应该的，只要不是乱七八糟的私人交易就行。
而那些想改灶又没东西换的穷困户，更是举双手赞成。
五个工分而己，少上两个夜工就回来了，换来一个省柴又好用的新灶台，这买卖，血赚！
毕竟，谁不想少扛点柴，多吃口热乎饭呢？
这下，连“成本核算表”的问题也迎刃而解了。
沈宴大笔一挥，在表格上写下：材料成本：由各户利用废旧物资自行承担，计零；人工成本：由技术支援组提供，按集体规定，折算五个工分。
完美！既符合实际，又显得那么“官方”。
林舒听说后，也跑来帮忙。
她心思细腻，文笔又好，帮沈宴起草了一份《黑山屯节能灶改造公约》，白纸黑字写明了“技术共享、自愿参与、互助共建”三大原则，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还提议，在屯里的小学办一期“家庭工程课”，由沈宴主讲，教大一点的孩子们怎么看懂图纸，怎么和泥，怎么砌灶。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林舒站在讲台上，眼里闪着光，“让孩子们也参与进来，这不仅是建一个灶台，也是在建一个家。”
当她在破旧的黑板上，用粉笔一笔一画写下课程标题——《如何让妈妈的腰不那么弯》时，底下坐着的一群半大孩子，扯着嗓子，用带着泥土芬芳的童音齐声念道：“我——们——要——学——会，不——让——妈——妈——再——弯——腰！”
那稚嫩而又响亮的声音，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沈宴的心上。
他站在教室后排，看着讲台上意气风发的林舒，看着台下那些求知若渴的眼睛，忽然觉得，格局一下就打开了。
他折腾的，早己不是一个简单的灶台。
它正在教会这群淳朴的人，如何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去重新定义什么叫“过日子”。
傍晚，夕阳的余晖给整个小院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沈宴正在院中，专心致志地打磨一块备用的灶台踏板，木屑纷飞。
忽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父牵着一头油光水滑、哼哼唧唧的大肥猪走了进来。
沈宴吓了一跳，手里的刨子都差点掉了：“爹！这……这猪是哪儿来的？”
沈父黝黑的脸上绽开一个憨厚的笑容，指了指猪，又指了指门外：“李家妹子送来的，说是……‘谢礼’。”
是李寡妇。
沈宴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放下工具，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得还回去！咱们不是定了规矩，用工分代偿吗？怎么又搞这一套！”
他抬脚就要往外走，却被沈父一把拉住。
“诶，你听我说完。”沈父摆了摆手，神情有些复杂，“那妹子说了，这不是‘换’的，也不是‘送’的，是‘存’在你这儿的。”
“存？”沈宴懵了。
“对，存着。”沈父一字一句地学着李寡妇的话，“她说，她一个寡妇人家，养这么一头肥猪太扎眼，怕招来闲话和贼。搁咱们家，没人敢乱嚼舌根。她说，这猪就当是存在咱们这的‘活期存折’，等你哪天需要用钱了，或者想吃肉了，随时都能‘取’。她说……她信得过你。”
父子俩在晚风中对视良久，院子里只剩下那头肥猪不明所以的哼哼声。
沈宴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他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夜风吹过，拂动着院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
沈宴望着那头在猪圈里拱来拱去的肥猪，低声喃喃道：“看来，这年头最值钱的，不是灶台，是人心啊。”
那哼哼唧唧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在提醒他，这份沉甸甸的信任，有时候，也会变成沉甸甸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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