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里那番动静，像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某些人的心尖上。
杨清婉回到秋水苑时，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那腰弯得比平日更低了几分，眼神里也多了些实实在在的敬畏，再不是之前那种流于表面的恭敬。连送来的晚膳，都明显比前两日更精致了些。
春桃乐得合不拢嘴，一边布菜一边叽叽喳喳：“小姐！您没瞧见谢小姐她们几个的脸色，跟吞了苍蝇似的！看她们以后还敢不敢小瞧您！”
杨清婉拿起筷子，夹了一箸清淡的笋丝，语气没什么波澜：“这点场面算什么。捧得高，摔得才狠。她们现在越是不甘，往后使绊子的时候才会越狠。”
正说着，外面有小丫鬟通报：“表小姐，夫人身边的宋嬷嬷来了。”
杨清婉眉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柳氏的人？来得可真快。
宋嬷嬷进来，脸上依旧是那副刻板的恭敬，只是眼底深处，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审度。“表小姐，夫人让老奴来传话，三日后府中设小宴，款待今日到访的几位夫人。夫人说，表小姐如今也回了府，理当见见世面，届时还请表小姐一同出席。”
赴宴？杨清婉心里冷笑。这是见她入了老夫人的眼，又得了客人们几句夸赞，急着要把她推到人前，是想着借她这点刚刚起来的“名气”巩固侯府脸面，还是……想看看她到底有多少斤两，方便日后拿捏？
“清婉知道了，多谢舅母提携，届时定当准时赴宴。”她起身，规规矩矩地应下，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
宋嬷嬷对她的恭顺似乎很满意，又交代了几句宴席上的注意事项，这才离去。
接下来的两天，府里的风向明显变了。不止是下人，连几位平日里没什么交集的姨娘，也寻了由头来秋水苑坐了坐，话里话外透着亲近打探之意。杨清婉一律以柔克刚，装傻充愣，只说是运气好，得了贵人相助，对自己会调香一事含糊其辞。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是三天后的那场宴席。
宴席设在侯府花园的临湖水榭。当日，华灯初上，水榭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柳氏作为主母，周旋在几位贵夫人之间，言笑晏晏。谢灵儿和几位小姐也打扮得光彩照人，如同开屏的孔雀，努力展现着自己最好的一面。
杨清婉穿着一身柳氏送来的簇新湖蓝色衣裙，安静地坐在靠角落的位置，低眉顺眼，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她能感觉到，有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自己身上。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一位与柳氏交好的李夫人，大约是听说了什么，笑着将话题引到了杨清婉身上：“早听闻府上这位表小姐心灵手巧，调得一手好香，连老夫人的失眠之症都缓解了。不知今日我们可有幸见识一番？”
柳氏笑容不变，看向杨清婉，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是啊，清婉，既然几位夫人有兴趣，你便说说看，也让姐妹们开开眼界。”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杨清婉身上。谢灵儿更是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冷笑。她倒要看看，这个乡下丫头，能说出什么花来！
杨清婉心里早有准备。她知道躲不过，起身，向着诸位夫人微微一福，声音清越，不卑不亢：“夫人谬赞了。清婉年幼，哪里懂得什么调香，不过是机缘巧合，认得些特别的香料罢了。若论见识，在座的姐姐们才是真正的博学多才。”
她先自谦一番，堵住那些想看她炫耀之人的嘴，话锋随即一转：“不过，香道博大，有时倒也未必需要多复杂的技艺。譬如这水榭之外，夏夜风中带来的荷香，混合着泥土草木的清气，便是天地自然赐予的一道‘清夏解郁香’，闻之便能消减几分暑气烦闷。再譬如，冬日雪后，取半开的绿萼梅，佐以少许陈年橘皮，置于暖炉旁微微烘烤，那散发出的冷香，亦可提神醒脑，名为‘雪中春信’的前调，便是由此化来。”
她没有去讲高深的香道理论，反而从身边最寻常的景物、最简单的制法说起，娓娓道来，言语生动，竟将枯燥的香理说得趣味盎然，引人入胜。
几位夫人听得入了神，连那位最初发难的李夫人也不禁点头。
就在这时，水榭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越悠扬的琴声，如流水潺潺，又如珠落玉盘，技艺极为高超，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这是……《高山流水》？何人弹奏？竟有如此造诣！”一位精通音律的夫人惊叹道。
柳氏脸上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笑意：“是小女灵儿，平日胡乱学的，让诸位见笑了。”
众人的目光立刻转向了嘴角含笑的谢灵儿，满是赞赏。
琴声婉转，确实动听。杨清婉却微微蹙起了眉头。这琴音……美则美矣，却过于追求技巧的华丽，少了《高山流水》本该有的那份知音难觅的磅礴与寂寥。
谢灵儿一曲弹罢，满堂喝彩。她得意地瞥了杨清婉一眼，似乎在说：看到了吗？这才是真正的贵女风范！
就在这掌声将歇未歇之际，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却极具穿透力的年轻男声，突兀地从水榭连接外廊的阴影处响起：
“指法尚可，弦音也准。只可惜……心不静，意不通，空有其形，未得其神。这《高山流水》，弹成了《花园嬉水》。”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满堂寂静！
所有人都惊愕地望向声音来处。只见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倚在廊柱旁，身姿挺拔，面容隐在灯影暗处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审视，扫过水榭中的众人，最终，落在了脸色瞬间惨白的谢灵儿身上。
柳氏霍然起身，脸上血色尽褪，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何人在此妄加评议？！”
那男子却轻笑一声，缓步从阴影中走出。灯光照亮了他的面容，剑眉星目，俊美无俦，只是那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戾与睥睨，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强大气场。
他目光掠过柳氏，并未停留，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更有趣的东西，首首地看向角落里的杨清婉，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倒是这位姑娘……方才闻香论道，见解独到。不知对这琴音，又有何高见？”
刹那间，杨清婉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瞬间冻结！
这个声音……这张脸……
哪怕烧成灰她也认得！
是唐景曜！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永宁侯府？！
前世的噩梦与眼前的现实轰然重叠，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水榭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唐景曜那带着探究与绝对压迫感的视线，都牢牢锁在她身上。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重生以来所有的谋划、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一个可笑的笑话。
这突如其来的变局，这完全超出预期的致命邂逅！
她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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