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杨清婉几乎没合眼。
手里那枚刻着扁舟破浪的乌木牌，像是块烙铁，烫得她心神不宁。老夫人的暗示，桂嬷嬷的紧张，还有唐景曜那看似随意、实则步步紧逼的“兴趣”，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西面八方朝她收拢。
天刚蒙蒙亮，她就起身了。挑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月白素面衣裙，头发简单绾起，只戴了那根素银簪子，脸上未施脂粉，力求看起来像个寻常人家出来走动的小家碧玉。
“春桃，你留在院里，若有人问起，就说我昨日偶感风寒，需要静养，不便见客。”杨清婉仔细交代。此行吉凶未卜，她不能让春桃跟着涉险。
春桃急得眼圈都红了，死死拉住她的衣袖：“小姐，您一个人去怎么行？万一……”
“没有万一。”杨清婉打断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静和坚定，“记住我的话，守好院子。”她将一部分重要的香方和银钱塞给春桃，“这些你收好，若……若我日落前还未回来，你就想办法去找闻人嬷嬷，或者，带着这些东西自己离开侯府，找个地方安稳过日子。”
这是交代后事了。春桃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却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着嘴唇点头。
杨清婉深吸一口气，将那块乌木牌贴身藏好，又从太后的赏赐里，挑了一支不算扎眼但成色极好的赤金嵌宝蜻蜓簪，用帕子包了揣进袖中。这才戴上帷帽，避开众人，从侯府一处鲜有人知的角门悄悄溜了出去。
西城“清风茶楼”不算顶好的茶楼，但胜在清静。巳时初刻，茶楼里客人不多。杨清婉压下心头的忐忑，一步步走上二楼。走廊尽头，果然有一间名为“听竹轩”的雅座。
她在门口定了定神，轻轻叩响了门。
“进来。”里面传出一个温和清朗的男声。
杨清婉推门而入。雅座内陈设简单，临窗的位置，坐着一位身着灰色布袍的年轻男子。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容貌算不得十分俊美，但眉眼疏朗，气质温润，正低头烹茶，动作行云流水，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气度。最显眼的是，他挽起的袖口处，果然用墨绿色丝线绣着三片纤细的竹叶。
见到杨清婉，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化为平和的笑意，起身微微拱手：“姑娘可是走错了地方？”
杨清婉没有摘下帷帽，只是福了一礼，声音透过薄纱，带着刻意伪装的怯生生：“请问……先生袖口的竹叶，可是代表着‘节节高升’之意？”
这是桂嬷嬷交代的暗语。
那男子闻言，眼中讶色更浓，随即了然，笑容深了些许，侧身让开：“姑娘好眼力。正是在下。窗外风大，姑娘请进来饮杯热茶吧。”
杨清婉走进雅座，男子随手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声响。
“姑娘请坐。”男子为她斟了一杯刚沏好的茶，茶汤清亮，香气扑鼻。“在下姓容，单名一个璟字。受人之托，在此等候姑娘。”他开门见山，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诚。
容璟？杨清婉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前世记忆，并未找到对应的人物。但看他气度，绝非寻常布衣。
“容先生。”杨清婉没有动那杯茶，只是隔着帷帽打量他，“托您之人，想必己将清婉的处境告知。清婉如今如履薄冰，不知先生有何以教我？”
容璟也不介意她的戒备，自顾自饮了一口茶，才慢悠悠地道：“姑娘的事，在下略知一二。三殿下龙章凤姿，能得他青眼，本是旁人求之不得的福分。”
杨清婉心中一紧，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却听容璟话锋一转：“不过，这福分太重，若自身根基不稳，怕是承受不起，反受其累。姑娘是聪明人，当知‘倚仗’二字，终究不如‘自身’来得可靠。”
这话，简首是说到了杨清婉的心坎里！她猛地抬头，隔着薄纱看向容璟。
容璟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微微一笑，继续道：“老夫人托我给姑娘指条路。这条路，或许不能首接帮姑娘摆脱眼前的麻烦，但至少，能让姑娘在风雨来袭时，有个暂时躲避的屋檐，甚至……积累起一点属于自己的‘底气’。”
“什么路？”杨清婉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姑娘擅香道，何不以此为本？”容璟放下茶杯，目光清亮，“京城居，大不易。尤其是姑娘这般情形，若无源源不断的银钱打点，若无自己可靠的消息来源，若无……几个能在关键时刻帮衬一把的‘自己人’，只怕寸步难行。”
他顿了顿，看着杨清婉：“姑娘之前在杏子巷的营生，思路是对的，可惜格局太小，易受掣肘。若想成事，需得有个正经的铺面，有个响亮的名号，有一套自己的人手。将这些掌握在自己手里，而非依赖侯府的施舍或旁人的‘兴趣’。”
杨清婉听得心潮澎湃。容璟的话，句句都点在了她的痛处和梦想上！她何尝不想？只是苦于没有门路，没有资本，更没有可信之人！
“先生所言，自是正理。可清婉一无本钱，二无人脉，三无靠山，空有想法，又如何能成事？”她压下激动，冷静地提出现实困境。
容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运筹帷幄的从容：“本钱，我可以借给姑娘。人脉，我也可以为姑娘引荐几位可靠的掌柜和匠人。至于靠山……”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杨清婉，“姑娘忘了宫里那位了吗？太后娘娘的‘清风解郁’香效果卓著，这便是姑娘眼下最好、也最名正言顺的靠山。只要姑娘的香坊打出名号，产品质量过硬，谁敢轻易动太后娘娘都称赞的人？”
杨清婉豁然开朗！是啊，她怎么忘了这茬！太后的赏识，就是一块金字招牌！只要她运作得当，完全可以借此打开局面！
“那……先生为何要帮我？”这是最关键的问题。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容璟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坦然道：“自然不是白帮。我借给姑娘的本钱，需得按市价收取利息。我为姑娘引荐的人，也需要姑娘付出相应的工钱。而我本人……”他顿了顿，笑容里带上了一丝商人的精明，“我看好姑娘的潜力和这门生意的前景。若姑娘愿意，我可以技术……或者说，以提供庇护和渠道的方式入股，占姑娘未来香坊生意的两成干股。当然，日常经营一概由姑娘做主，我绝不干涉。”
两成干股！只是出些本钱和渠道，就要占两成？这条件看似苛刻，但杨清婉略一思索，便明白这几乎是眼下她能得到的、最公平也最有利的条件了！容璟提供的，不仅仅是钱，更是她急需的保护伞和通往上层社会的敲门砖！
这是一场赌博。赌容璟的信誉，赌她自己的能力。
杨清婉几乎没有犹豫。她深吸一口气，摘下帷帽，露出那张清丽却写满决绝的脸庞，对着容璟，郑重地行了一礼：
“容先生雪中送炭，清婉感激不尽。先生的条件，清婉……答应了！”
容璟看着眼前这张骤然清晰、眉眼间带着超越年龄的沉静与野心的脸，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艳和欣赏。他举起茶杯，以茶代酒：
“那么，容某在此，预祝杨姑娘的‘清慧坊’，名动京城，财源广进！”
两只茶杯在空中轻轻一碰。
这一刻，无人知晓，这间普通茶楼里的短暂会面，将在不久的将来，搅动怎样的风云。
而对杨清婉而言，一条真正属于她的、布满荆棘却也充满希望的征途，就此展开。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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