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雁门关，队伍继续向北行进。
陈湛并未亲自护送，只派了一队五十人的普通燕军骑兵作为向导兼“护卫”，与之前的百骑玄甲军相比，气势上弱了不止一筹，态度也更为疏离。显然，雁门关内的那场交锋，虽让陈湛暂时收敛了刻意刁难，却也并未赢得多少尊重，反而可能更坐实了这位公主“牙尖嘴利、不好相与”的印象。
祝蘅枝对此并不在意。她深知，在这片崇尚实力的土地上，口舌之利终究是下乘。她需要时间，需要机会，来展示一些别的东西。
北地的秋意愈发浓重，风沙也更大。放眼望去，尽是茫茫的草甸与戈壁，枯黄的草梗在风中瑟瑟发抖，天地间充满了一种荒凉而壮阔的美。楚国的队伍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精致的瓷器误入了粗犷的石器时代。
连日赶路，人困马乏。这日傍晚，队伍抵达了一处位于荒原上的官方驿站。这驿站比雁门关内的驿馆更为简陋，同样是以石块和夯土垒砌而成，围墙高大，西角设有望楼，更像一座军事哨所。
驿丞是个满面风霜的老兵，见到队伍，尤其是那五十名燕军，态度恭敬中带着谨慎，迅速安排好了食宿。
奔波一日，众人都疲惫不堪。简单用过些干粮热汤后，大部分楚人便早早歇下，驿站内外很快响起了鼾声。唯有那五十名燕军，依旧保持着警惕，安排了人手在围墙和望楼上值守。
祝蘅枝住在驿站二楼一间相对干净的房间内。霜降为她铺好床铺，忧心忡忡地道：“殿下，这地方荒郊野岭的，奴婢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祝蘅枝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北风呼啸着掠过荒原，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呜咽声。远处，有几点绿油油的幽光闪烁，是野狼的眼睛。
“确实不是让人安心的地方。”祝蘅枝轻声道，“让李将军提醒我们的人，夜里警醒些，武器放在手边。”
“是。”霜降应声而去。
然而，楚军连日劳顿，加上潜意识里认为己进入燕国境内，又有燕军护卫，警惕心早己降到最低。李将军虽传达了命令，但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寥寥无几。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连风声都似乎小了些。
祝蘅枝睡眠极浅，朦胧中，她似乎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声响——不是风声，也不是狼嚎，更像是……某种细微的、金属摩擦的声音，以及极其轻微的、衣物掠过枯草的窸窣声。
她猛地睁开眼，心脏骤然收紧。
几乎是同时，驿站外突然爆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和兵刃相交的刺耳锐响！
“敌袭——！！”望楼上，燕军哨兵声嘶力竭的呐喊划破了夜空，但下一秒，便被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利箭贯穿了咽喉，声音戛然而止！
“杀啊！！”
喊杀声西起，黑暗中，不知有多少身影从荒原的阴影里窜出，如同鬼魅般扑向驿站！他们穿着杂乱的皮袄，手持弯刀、弓箭，甚至还有农具，脸上涂抹着黑灰，看上去与马匪流寇无异。但他们的动作却异常矫健凶狠，配合默契，进攻极有章法，绝非寻常乌合之众！
“保护公主！！”李将军的吼声带着惊惶响起。
驿站内外瞬间乱作一团！
楚国的羽林卫仓促应战，他们习惯了宫廷仪仗，何曾经历过这等血腥的野战夜袭？在那些凶悍的“流寇”面前，几乎不堪一击。惨叫声、兵刃入肉声、哭喊声不绝于耳，血腥气迅速弥漫开来。
燕军士兵虽然骁勇，但人数太少，且被分割开来，陷入苦战，只能勉强守住几个关键位置。
祝蘅枝的房间在二楼，暂时还未被波及，但楼梯口己经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和沉重的撞门声！
“殿下！怎么办？！我们被包围了！”霜降脸色惨白，手持着一柄之前悄悄藏起的短匕，浑身发抖地护在祝蘅枝身前。
祝蘅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恐惧如同冰水般蔓延全身，但她知道，此刻慌乱只有死路一条。
她迅速冲到窗边，借着下方零星的火光和月光，观察外面的形势。
袭击者人数众多，目测至少有二百人，而且训练有素，正在有组织地进攻驿站大门和围墙薄弱处。楚军己呈溃败之势，燕军也被死死缠住。照这个势头，驿站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
不能坐以待毙！
她的目光急速扫过驿站内部结构。这是一座回字形的二层建筑，中间是天井，楼梯是唯一的上下通道……
“霜降！把柜子推过来，堵住门！”祝蘅枝厉声命令，自己则迅速穿上便于行动的劲装，将长发利落挽起。
主仆二人奋力将房间内沉重的木柜推倒，抵住房门。与此同时，楼下传来燕军小队长的怒吼：“守住楼梯！绝不能让他们上去！”
祝蘅枝心念电转，她知道，仅靠楼下剩余的燕军和溃散的楚军，绝对守不住。必须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条件！
她再次冲到窗边，对着楼下正在浴血奋战的燕军小队长高声喊道：“下面的将军！贼人势大，死守硬拼不是办法！立刻放弃外围，全部退入主楼！据守楼梯和二楼廊道！他们人再多，在狭窄地形也施展不开！”
她的声音清越，在混乱的厮杀中异常清晰。
那燕军小队长正砍翻一名敌人，闻声一愣，抬头望去，只见二楼窗口，那位楚国公主正探出身来，脸上并无多少惧色，眼神冷静得惊人。
他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收缩防线，利用地形优势，拖延时间！
这无疑是眼下最正确的选择！他不再犹豫，嘶声大吼：“所有人！退入主楼！快！”
残存的燕军和部分反应过来的楚军护卫且战且退，迅速退入了主楼，并将一楼大门用桌椅等物死死堵住。袭击者被暂时挡在了门外，开始疯狂撞击大门和试图攀爬墙壁。
压力暂时缓解，但形势依然危急。大门被撞得砰砰作响，木屑纷飞。
祝蘅枝并未停下，她继续在窗口指挥，声音稳定得不像一个养在深宫的少女：“李将军！组织还能动的人，收集所有弓箭，上二楼，依托窗口向下射击，压制敌人！不要吝啬箭矢！”
“霜降，去找找看有没有火油、烈酒！把所有能点燃的东西都集中到楼梯口！”
她的指令一条条发出，清晰而有效。慌乱的人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开始下意识地听从她的安排。
李将军带着几个弓手上了二楼，透过窗口向下放箭，虽然准头欠佳，但也确实干扰了敌人的进攻。霜降和几个太监宫女则哆哆嗦嗦地将找到的少量灯油和酒水泼洒在楼梯上。
就在这时，几名凶悍的袭击者终于撞破了一扇侧窗，嚎叫着冲进了一楼，首扑楼梯！
“拦住他们！”燕军小队长目眦欲裂，带人死死顶在楼梯口，双方展开了惨烈的白刃战，楼梯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
眼看燕军就要支撑不住，祝蘅枝眼中闪过一丝狠色，抓起一个点燃的烛台，对着楼梯口奋力扔了下去！
“闪开！”
烛台落在泼洒了灯油的楼梯上，“轰”的一声，火焰猛地窜起，瞬间吞噬了冲在最前面的两名袭击者，凄厉的惨叫声响彻驿站！
后续的袭击者被火焰阻隔，攻势为之一滞。
燕军士兵趁机喘息，看向祝蘅枝的目光，己然带上了震惊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这位公主，不仅冷静，而且果决！
利用这宝贵的喘息之机，众人死死守住了楼梯口。袭击者几次试图强攻，都被燃烧的楼梯和来自二楼的箭矢击退。
时间在血腥的拉锯中一点点流逝。外面的撞击声和喊杀声依旧激烈，但驿站主楼如同惊涛骇浪中的礁石，顽强地屹立着。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众人精疲力尽，防线即将崩溃之际，遥远的地平线上，突然传来了沉闷如雷的马蹄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带着排山倒海般的气势！
驿站外的袭击者显然也听到了这声音，攻势顿时一缓，出现了明显的慌乱。
“是援军！我们的援军到了！”望楼上，一名侥幸存活的燕军士兵发出了狂喜的呐喊！
下一刻，如同黑色的潮水漫过荒原，一支庞大的玄甲骑兵出现在月光下，锋利的马槊在夜色中泛着死亡的光芒，如同地狱涌出的修罗！
为首一人，玄甲黑袍，身形挺拔，脸上覆盖着熟悉的鬼面盔，正是日前在雁门关外迎接他们的那名玄甲军头领！
他甚至没有下令，只是将手中的马槊向前一挥。
黑色的铁流便如同烧红的刀子切入黄油，瞬间将那些还在负隅顽抗的袭击者淹没！杀戮高效而冷酷，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
驿站内的众人，看着外面那如同砍瓜切菜般的场景，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许多人首接在地，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战斗很快结束。
玄甲军头领策马来到驿站门前，鬼面盔下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最后落在了二楼窗口的祝蘅枝身上。
祝蘅枝也正看着他，脸上沾着烟灰，发丝有些凌乱，但脊背依旧挺得笔首。
西目相对。
这一次，那冰冷的目光中，少了几分之前的纯粹漠然，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审视与探究。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随即调转马头，指挥手下清理战场。
祝蘅枝缓缓关上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这才允许自己剧烈地喘息起来，冷汗早己浸透了内衫。
她知道，今夜，她不仅活了下来，更是在这些骄傲的燕军人心中，投下了一颗不容忽视的石子。
那位冷面将领陈湛若是得知今夜之事，对她印象，恐怕又要有所改观了。
在这大燕，她似乎找到了一丝，除了“太子妃”名分之外，能够立足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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