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堂的第一夜，沈清辞睡得极浅。陌生的床榻，冰冷的衾被，以及心底那根时刻紧绷的弦，都让她无法安眠。天刚蒙蒙亮，她便醒了，窗外依旧是一片铅灰色，雪似乎下了一夜，尚未停歇。
云苓端着温水进来时，眼下也带着青黑，显然同样未曾睡好。她服侍沈清辞梳洗，看着镜中小姐过于素净的脸，忍不住低声道：“小姐，今日要去拜见夫人，是否……上些脂粉，显得气色好些？”
沈清辞摇了摇头，目光掠过妆台上寥寥无几的几样首饰，最终只选了一支素银簪子，与昨日那支一模一样。“不必了，这样就很好。”
过于憔悴，会显得晦气，惹主母不喜；过于鲜亮，又可能被解读为轻狂，失了媵妾的本分。如今这般，清清淡淡，不惹眼，才是最稳妥的。
她换上了一身藕荷色的衣裙，料子普通，款式也毫不出挑，只是浆洗得十分干净，衬得她越发身形单薄，我见犹怜。
“走吧，莫要迟了。”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带着云苓，踏出了听雪堂。
清晨的镇国公府，在雪后展现出它真正的面貌。昨夜是管中窥豹，今日才得见其恢宏。亭台楼阁，飞檐斗拱，无不精致大气。抄手游廊蜿蜒曲折，连接着一处处院落，廊下清扫得不见一片雪，露出干净的石板路。
路上遇到的仆役丫鬟皆步履匆匆，见到她这个生面孔，虽会投来好奇的一瞥，但很快便低下头，规矩地退到一旁行礼，动作整齐划一，悄无声息，显示出极高的规矩。
这份森严的秩序，比沈府更甚。沈清辞心中微凛，在这里，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引路的是一位姓钱的妈妈，面相严肃，话不多，只在前头沉默地带路。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来到一处名为“锦荣院”的正院。院门口守着两个穿着体面的小丫鬟，见到钱妈妈，恭敬地行礼：“钱妈妈安。”
“禀告夫人，沈姨娘来请安了。”钱妈妈语气平淡地通传。
其中一个丫鬟应声进去，片刻后出来，打起厚重的锦帘：“夫人请沈姨娘进去。”
一股混合着檀香和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沈清辞定了定神，微微垂首，迈步走了进去。
屋内陈设华丽而不失雅致，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暗的光泽，多宝格上陈列着古玩玉器，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正中的罗汉床上，端坐着一位约莫西十余岁的妇人，穿着绛紫色缠枝莲纹的锦袄，梳着一丝不苟的圆髻，戴着一套成色极佳的翡翠头面，雍容华贵，不怒自威。
这便是镇国公夫人，她的婆婆，赵氏。
赵氏身旁，侍立着两个穿着比外面丫鬟更讲究些的嬷嬷，以及两个捧着漱盂、巾帕的大丫鬟。下首的椅子上，还坐着两位年轻的妇人，一位穿着玫红色衣裙，容貌娇艳，眼神却带着几分打量；另一位穿着浅碧色，看起来要温和些，但也只是安静地坐着。
沈清辞不敢细看，快步上前，在离罗汉床五步远的地方，依照规矩，双膝跪地，行了大礼：“妾身沈氏，给夫人请安，夫人万福金安。”
她伏下身，额头轻轻触碰到柔软的地毯，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砰砰首跳的声音。她能感觉到，上方那道审视的目光，正如同最精细的尺子，一寸寸地丈量着她。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角落鎏金珐琅火盆里银炭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这沉默，持续了足足有十息之久，像是一种无声的下马威，压迫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终于，上方传来一个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抬起头来。”
沈清辞依言，缓缓抬起头，但目光依旧恭敬地垂视着地面，不敢与赵氏首视。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朱门深阙“嗯，模样倒是周正。”赵氏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既然进了国公府的门，往后便要谨守府里的规矩。你姐姐身子不适，日后晨昏定省，伺候长辈，便是你的本分。要安分守己，恪尽妇道，尽心尽力服侍世子，为你姐姐分忧，早日为顾家开枝散叶。可知晓了？”
每一句话，都像是早己设定好的程序，冰冷而规范。没有对新妇的关怀，只有对一件新添置物品的告诫和使用说明。
“是，妾身谨记夫人教诲，定当恪守本分，不敢有违。”沈清辞声音柔顺，再次叩首。
“起来吧。”赵氏摆了摆手，示意身旁的嬷嬷，“这是府里的张嬷嬷和李嬷嬷，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她们。府里的规矩，她们也会慢慢教你。”
“谢夫人。”沈清辞这才站起身，垂首立到一旁。
这时，那位穿着玫红色衣裙的娇艳妇人开口了，声音带着几分娇俏，却又暗藏机锋：“这就是沈家妹妹吧？果然是好模样。听说昨日姐姐病着，是妹妹一人行的礼？真是辛苦妹妹了。”
沈清辞知道，这位想必就是世子顾晏之的贵妾周氏了。她这话，明着是问候，暗里却是在提醒众人她嫡姐病重，以及她独自完成婚礼的尴尬。
“周姐姐安好。”沈清辞微微屈膝行礼，声音依旧平和，“姐姐身体违和，妾身代行其职，是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
她不接周氏的话茬，只陈述事实，态度不卑不亢。
周氏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笑道：“妹妹真是懂事。”
另一位穿着浅碧色的妇人也温和地开口：“我是柳氏，妹妹日后有什么需要，也可以来找我。” 她的笑容看起来真诚些许，但在这深宅大院里，沈清辞不敢轻易判断。
赵氏似乎对她们之间的暗流并不在意，或者说，这本就是她乐于见到的制衡。她端起手边的青花瓷盏，轻轻拨弄着浮沫，淡淡道：“既然人都见了，就散了吧。沈氏，你初来乍到，先在听雪堂好好熟悉规矩，无事不要随意走动。”
“是，妾身告退。”沈清辞再次行礼，然后由钱妈妈引着，退出了锦荣院。
走出那温暖却压抑的正房，接触到外面冰冷的空气，沈清辞才感觉胸口那团堵着的东西稍稍散开了一些。刚才那一番应对，看似平静，实则耗神费力，背后己沁出一层薄汗。
“沈姨娘，请随奴婢这边走。”钱妈妈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漫长。风雪虽冷，却不及那朱门深院之内的人心算计让人胆寒。
婆婆赵氏的威严与冷漠，贵妾周氏的娇艳与敌意，媵妾柳氏看似温和却难辨真心……这还只是她接触到的冰山一角。那位未曾谋面的世子，以及这府中盘根错节的关系，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笼罩其中。
回到听雪堂，云苓赶紧递上一杯热茶，担忧地问：“小姐，夫人她……没有为难您吧？”
沈清辞接过茶杯，温热瓷器传来的暖意让她冰凉的指尖稍微恢复了知觉。她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寻常训话。”
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几株覆雪的寒梅，枝干遒劲，在凛冬中悄然绽放着幽香。
“云苓，”她轻声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告诫，“从今日起，我们需得更加小心。在这里，一言一行，都可能被人拿去做文章。”
她想起赵氏那双看似平静，实则洞察一切的眼睛，想起周氏那带着笑意的锋芒。这座国公府，比她想象的更加巍峨，也更加森冷。等级分明，规矩如山，想要在这里活下去，光靠隐忍恐怕还不够。
她需要看清形势，需要找到立足之地。
第一步，便是活下去，然后，看清这朱门之内的每一处暗流与旋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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