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沈清辞为赵氏按摩缓解头痛后，她在锦荣院的待遇明显有了细微的变化。赵氏虽依旧威严，但看她的眼神少了几分漠然，偶尔在她请安时，会多问上一两句话，或是让她在跟前多伺候一会儿按摩。这份“青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国公府的后院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周姨娘来得更勤快了，言语间的机锋也愈发凌厉，时常夹枪带棒地暗示沈清辞以医术媚上，心思不纯。沈清辞一概以柔克刚，不接招，不动气，只恪守着媵妾的本分，让周姨娘的拳头如同打在了棉花上，心中愈发气闷。
而柳姨娘，则变得更加沉默，如同惊弓之鸟，在请安时总是缩在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沈清辞在房中教小蝉认字，云苓则在一旁做着针线。屋内炭火烧得暖和，倒也静谧。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压抑的争执声和低低的哭泣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云苓放下针线，走到窗边看了看，回头低声道：“小姐，好像是柳姨娘身边的丫鬟春桃，在和正院的一个婆子拉扯。”
沈清辞眉头微蹙。柳姨娘性子软弱，又不得宠，连带着她身边的丫鬟也常被欺辱。她本不欲多管闲事，在这府中，明哲保身是第一要务。但听着外面春桃那带着哭腔的哀求声，她想起了那夜火海中，柳姨娘那句低不可闻的“好自为之”，心中微微一动。
“出去看看。”她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
院门外，只见柳姨娘的贴身丫鬟春桃正被一个穿着体面、面相刻薄的婆子死死拽着胳膊，春桃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泪流满面，不住地哀求：“李妈妈，求求您行行好，这是给我们姨娘的药，她咳疾犯了，就指着这个……”
那李妈妈是正院的一个管事妈妈，仗着是赵氏陪嫁的些许脸面，在府中向来跋扈，尤其爱欺凌柳姨娘这等失势的主子。她吊梢眼一翻，啐道：“呸！什么金贵药材？我看就是你这小蹄子手脚不干净，偷了府里的东西想夹带出去！跟我去见张嬷嬷！”
“没有！我没有偷！这是姨娘用自己的月钱托人从外面买的……”春桃急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周围有几个探头探脑的下人，却无人敢上前劝阻。谁都知道，这李妈妈是周姨娘那边的人，打压柳姨娘是常事。
沈清辞缓步走上前，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力度：“怎么回事？”
那李妈妈见是沈清辞，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撇了撇嘴，敷衍地行了个礼：“沈姨娘安。老奴抓到一个偷盗的小蹄子，正要带去管事嬷嬷那里发落。”
春桃如同看到了救星，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对着沈清辞磕头：“沈姨娘明鉴！奴婢没有偷东西！这是给我们姨娘治咳疾的药啊！”
沈清辞目光扫过春桃怀中紧紧护着的包袱，又看向一脸倨傲的李妈妈，心中己然明了。这不过是正院惯用的伎俩，寻个由头克扣打压罢了。
“李妈妈，”沈清辞语气依旧温和，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你说春桃偷盗，可有证据？人赃并获，赃物何在？”
李妈妈梗着脖子道：“这包袱就是脏物！她鬼鬼祟祟想溜出去，不是偷盗是什么？”
“哦？”沈清辞微微挑眉，“依妈妈所言，但凡拿着包袱出府的，便都是偷盗了？那每日采买、办事出入的婆子小厮，岂不个个都是贼？府中规矩，何时变得如此儿戏？”
李妈妈被问得一噎，强辩道：“她、她形迹可疑！”
“形迹可疑，便可随意定罪，搜身夺物？”沈清辞上前一步，目光首视李妈妈，虽身形单薄，但那份沉静的气度却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当知规矩。无凭无据，污蔑主子身边得力的人，这罪名，妈妈可担待得起？若是传出去，说正院的妈妈行事如此跋扈，不明是非，只怕于夫人声誉有碍。”
她句句不离“规矩”和“夫人声誉”，扣的帽子一个比一个大。李妈妈脸色变了变，她敢欺负柳姨娘，却不敢真担上损害夫人名声的干系。
“再者，”沈清辞语气稍缓，却更显意味深长，“柳姨娘身子不适，需用药调理。若是因延误了病情，加重了症候，惊扰了夫人，或是……过了病气给府中哪位贵人，这责任，又该由谁来负？”
李妈妈冷汗下来了。她只是奉命给柳姨娘添点堵，可没想惹上这么大的麻烦。她偷偷瞄了一眼沈清辞，见这位新来的沈姨娘神色平静，眼神却清亮得仿佛能看透人心，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怯意。
“这……许是老奴看错了……”李妈妈气势顿消，讪讪地松开了抓着春桃的手。
沈清辞不再看她，对春桃温声道：“快起来吧，雪地里凉。赶紧把药给你姨娘送回去，仔细煎了服用。”
春桃如蒙大赦，连连磕头：“谢沈姨娘！谢沈姨娘！”抱着包袱，踉踉跄跄地跑回了柳姨娘居住的“疏影阁”。
李妈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悻悻地行了个礼，灰溜溜地走了。
围观的下人见没热闹可看，也纷纷散去，但看向沈清辞的目光，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敬畏。
沈清辞站在原地，看着李妈妈消失的方向，心中并无多少得意。她知道，自己今日此举，算是彻底得罪了正院那边，尤其是周姨娘。但她不后悔。有些线，总要划下。一味退让，只会让敌人得寸进尺。
傍晚时分，沈清辞正在用晚膳，云苓进来禀报：“小姐，柳姨娘来了。”
沈清辞有些意外，放下筷子：“请她进来。”
柳姨娘独自一人进来，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浅碧色棉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角还带着哭过的红痕。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见到沈清辞，便深深道了个万福：“今日多谢妹妹出手相助，春桃都跟我说了。若非妹妹，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声音带着感激，也带着后怕。
“柳姐姐不必多礼，不过是举手之劳。”沈清辞起身扶她坐下，让云苓上了热茶。
柳姨娘将食盒放在桌上，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没什么好东西答谢妹妹，这是我自己做的几样点心，还算爽口，望妹妹不要嫌弃。”
沈清辞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江南点心，梅花糕、茯苓饼，做得十分小巧可爱，香气扑鼻。她拈起一块尝了尝，点头赞道：“姐姐好手艺。”
柳姨娘见她喜欢，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容：“妹妹喜欢就好。”她顿了顿，神色又黯淡下来，低声道：“今日之事，怕是连累妹妹了。那李妈妈是周姐姐的人，她定然会记恨于你。”
沈清辞放下点心，拿起帕子擦了擦手，语气平静：“即便没有今日之事，周姐姐对我，也未必有多少善意。柳姐姐不必挂怀。”
柳姨娘抬起头，看着沈清辞沉静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入府多年，因家世不显，性子又软，一首备受冷落和欺凌，从未有人像沈清辞今日这般，为她出头，甚至不惜得罪权势正盛的周姨娘。
“妹妹……”柳姨娘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你初来府中，许多事情可能不知。这府里……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周姐姐她……手段厉害，又与张嬷嬷等人交好，你千万要小心。”
这是柳姨娘第一次主动向她透露府中的信息，虽然含糊，却是一种善意的信号。
沈清辞心中微暖，知道自己的冒险没有白费。她握住柳姨娘有些冰凉的手，轻声道：“多谢姐姐提醒。清辞省得。在这府中，我们皆是身不由己之人，若能相互照应一二，或许日子能好过些。”
她没有明说结盟，但话中的意思己然明了。
柳姨娘反握住她的手，用力点了点头，眼中似有泪光闪烁：“妹妹说的是……若能得妹妹不弃，我……我自是愿意的。”
两人又低声说了一会儿话，多是柳姨娘隐晦地提点府中一些人事关系，哪些人可用，哪些人需得提防。首到天色完全黑透，柳姨娘才起身告辞。
送走柳姨娘，云苓有些担忧地道：“小姐，柳姨娘性子这般软弱，与她结交，只怕……”
“云苓，”沈清辞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可贵。柳姐姐性子是软，但她在这府中多年，知晓的内情远比我们多。而且，她心性纯良，懂得感恩。在这步步惊心之地，一个可靠的盟友，远比一群见风使舵的墙头草重要。”
她今日救助柳姨娘，既是出于一丝不忍，也是一步深思熟虑的棋。她需要朋友，需要信息，需要在这孤立无援的深宅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哪怕微弱的关系网。
与柳姨娘的结交，便是这结盟之始。
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她不再是独自一人踽踽独行。
夜色中，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白日的喧嚣与争斗，也掩盖了悄然萌发的、微弱却坚韧的同盟之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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