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的物料采买预估文书，如同一本厚重的天书，摊在楚月瓷的案头。烛火摇曳，映照着她微蹙的眉头。上面罗列的矿物名称、产地、价格浮动，远比釉料配方更为复杂现实。她不得不暂时放下手头的试料工作，埋首于这些枯燥的数字与条目中，向胡匠作和司内负责采买的老吏请教，努力理解其中的门道。
这全新的领域让她感到些许吃力，却也迫使她以更宏观的视角看待司宝司的运作。每一窑瓷器的背后，不仅是匠人的心血，更是庞大的资源支撑。她开始明白，严如玉所说的“积累资本”与“人脉”，其意义远不止于金银。
就在她逐渐理清头绪时，一道由严如玉亲自带来的命令，让整个釉作房的气氛瞬间绷紧。
“宫中传旨，太后凤体欠安，陛下仁孝，特命司宝司督造一套‘百鸟朝凤’玲珑瓷寝具，为期两月，以为太后祈福安康。此乃重中之重，不得有误。”严如玉的声音在釉作房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百鸟朝凤”玲珑瓷！饶是在场经验丰富的匠人，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套瓷器非同小可。器型需包含凤穿牡丹瓶、百鸟呈祥盏、福寿连绵碗等十余件套，不仅要求器型规整复杂，釉色富丽堂皇，更关键的是，其中凤瓶与部分鸟形小盏，需采用“玲珑”工艺——即在坯体上镂刻出米粒大小的通透花纹，再施釉烧成，使其具备“透光不漏”的奇效。制作难度极大，成品率极低，历来是司宝司顶尖技艺的代表。
“胡匠作，楚管事，”严如玉目光落在他们二人身上，“釉作房负责此套贡瓷的全部釉料保障，尤其是核心的‘祭红’釉与‘孔雀蓝’釉，务必确保色泽纯正，供应稳定。此外，玲珑部位的薄釉透光性，亦是关键。”
“下官遵命！”胡匠作与月瓷齐声应道，肩头仿佛瞬间压上了千斤重担。
任务下达，釉作房立刻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备战状态。所有非核心的研发项目暂缓，人力物力全部向“百鸟朝凤”倾斜。月瓷作为副管事，负责具体的工作分配与进度协调。
压力如山崩海啸般涌来。
首先是釉料问题。“祭红”釉色泽深沉肃穆，宛如凝固的鲜血，对铜料的还原气氛要求近乎苛刻；“孔雀蓝”釉则需以钴料为基础，呈现出孔雀翎毛般斑斓的蓝绿色泽，对釉料配比和烧成温度同样敏感。这两者本就是司宝司的难题，如今要在短时间内保证大批量、高质量的稳定供应，难度可想而知。
月瓷与胡匠作几乎不眠不休，带领核心匠人反复调试、试烧。窑火日夜不息，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焦灼。然而，前几窑的“祭红”釉不是色泽发暗，就是出现“惊釉”开裂；“孔雀蓝”更是难以达到那种灵动的斑驳效果，不是过于均匀呆板，就是色泽混杂。
失败的消息一次次传来，匠人们的士气开始跌落。
“这‘祭红’也太难伺候了！稍有不慎就是一窑废品！”
“时间太！照这个进度，两个月怎么可能完成？”
就连一向沉稳的胡匠作，眉宇间也染上了浓重的忧色。
月瓷强迫自己冷静。她知道，此时作为负责人，她绝不能先乱。她将失败的试片收集起来，与柳如丝等人一起，彻夜分析原因。
“祭红釉色发暗，可能是还原气氛不足，或是窑内温度曲线有微小偏差。”柳如丝指着记录数据，冷静分析。
“孔雀蓝色泽呆板，或许是钴料与其他矿物未能充分融合，或是釉层厚度不均。”月瓷补充道。
她们发现，问题不仅仅出在配方本身，更在于大批量烧制时，对窑炉内微环境的控制力不足。司宝司的官窑虽大，但不同位置的温度、气氛仍有细微差别，而这细微差别，对“祭红”和“孔雀蓝”这类娇贵的釉色而言，便是天壤之别。
“或许……我们不该追求一整窑都是完美品。”月瓷看着窑炉结构图，忽然开口，“我们可以根据窑炉不同位置的特性，进行精准投放？”
胡匠作闻言，眼中一亮：“你的意思是……‘分区烧制’？”
“对！”月瓷点头，“将窑炉内部划分区域，标记出温度最稳定、气氛最易控制的‘黄金位’，专门用于烧制最核心的凤瓶等大件祭红釉器物。其他相对稳定的区域，烧制要求稍次的盏、碗。而一些边缘或温度波动较大的位置，则烧制对釉色要求不高的普通配件或素坯。如此，或许能最大限度保证核心器物的成品率。”
这是一个大胆且极具实操性的想法！等于是放弃了“全窑精品”的幻想，转向了更务实的“重点保障”。
胡匠作当即拍板：“就按楚管事说的办！立刻重新规划装窑方案！”
策略的改变立竿见影。虽然整体废品率依然不低，但核心凤瓶的“祭红”釉成功率明显提升！当第一只釉色纯正、宝光内蕴的祭红凤瓶素坯（尚未绘制玲珑纹饰）成功出窑时，整个釉作房都爆发出了一阵压抑己久的欢呼！
月瓷看着那只凝聚了无数心血的瓶子，长长舒了一口气。然而，她还没来得及高兴，新的挑战接踵而至。
负责玲珑镂刻的雕作房派人来催，询问釉作房何时能提供适合玲珑工艺的、流动性佳、透明度高的专用薄釉。玲珑瓷的镂空处需填充这种特制薄釉，烧成后方能透光而不漏。
而负责绘制百鸟纹饰的画作房也传来消息，他们对“孔雀蓝”釉色的稳定性表示担忧，希望能尽快看到最终确定的釉样，以便调整画稿细节。
各部门的压力汇聚到月瓷这里。她不再是只需埋头研究的技术人员，而是需要协调各方、解决冲突、推进整体进度的枢纽。
她穿梭于釉作、雕作、画作三房之间，沟通需求，解释进度，化解矛盾。她必须以清晰的语言向雕作房说明薄釉调试的难点与预期时间，也要用确凿的数据让画作房对“孔雀蓝”的最终效果建立信心。
在这个过程中，她感受到了来自其他部门资深匠作最初的不信任与质疑。一个如此年轻的副管事，能否担此重任？但月瓷以其扎实的专业知识、清晰的思路和诚恳的态度，逐渐赢得了他们的尊重。她不懂就问，有错就认，但涉及原则和技术底线时，又异常坚持。
柳如丝默默观察着这一切。她看到月瓷如何在焦头烂额中依旧保持冷静，如何在各方压力下寻求最优解，如何将原本有些混乱的协作逐渐理顺。她不得不承认，有些能力，并非仅靠技艺高超就能具备。
这一日，当月瓷终于将初步稳定的“孔雀蓝”釉样和特制薄釉样本，分别送至画作房和雕作房，并得到对方初步认可后，她回到釉作房自己的小屋，累得几乎虚脱。
窗外月色清冷，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中依旧充斥着各种釉色、数据、人员、进度……贡瓷的重任如同一座巨大的熔炉，而她，正在这窑火之中，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淬炼。
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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