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鸟朝凤”贡瓷的制作，如同一架精密而庞大的机器，在司宝司内全速运转。楚月瓷身处漩涡中心，感觉自己像一根被不断拧紧的发条。分区烧制策略初见成效后，“祭红”凤瓶的素坯合格率稳步提升，雕作房也己开始在最成功的几件坯体上进行精细的玲珑镂刻，画作房则依据稳定的“孔雀蓝”釉样，精心绘制着百鸟纹饰。
一切似乎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第一窑完整的、结合了玲珑与彩绘的“百鸟朝凤”组件入窑烧制后，一场近乎毁灭性的危机，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开窑当日，釉作房、雕作房、画作房的主要负责人皆在场，连严如玉也亲临督阵。气氛庄重而充满期盼。当窑工小心翼翼地将窑门打开，取出第一件——那只最为核心的“凤穿牡丹”玲珑瓶时，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瓶身甫一出窑，在尚未完全冷却的空气中，便发出一阵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噼啪”声！
只见那原本该光滑如镜、殷红如血的“祭红”釉面上，赫然布满了无数细密如蛛网的裂纹！裂纹贯穿釉层，甚至波及了下方的玲珑镂空处，使得整只瓶子看起来脆弱不堪，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那精心绘制的金彩凤纹和玲珑透光的效果，在这片裂釉的背景下，显得无比刺眼和讽刺。
“裂釉！是惊釉！”胡匠作脸色瞬间惨白，失声叫道。
惊釉，是瓷器烧成后釉面开裂的致命缺陷，意味着釉与坯体的膨胀系数不匹配，在冷却过程中应力释放所致。对于“祭红”这类厚釉且工艺复杂的器物，更是常见而又难以解决的噩梦。
现场一片死寂。雕作房掌事看着自己弟子耗费无数心血镂刻的玲珑纹饰毁于一旦，痛心疾首。画作房女官看着那破碎的金凤，连连摇头。
严如玉面沉如水，上前仔细查看那布满裂纹的瓶子，又命人将窑内其他器物逐一取出。结果令人绝望——大部分带有“祭红”釉的器件，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惊釉，只是严重程度不同而己。整整一窑的心血，近乎全毁！
“胡匠作！楚管事！”严如玉的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冰，“作何解释？！”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肩头。胡匠作冷汗涔涔，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祭红”釉的配方沿用多年，虽知有其风险，但从未出现过如此大面积的严重惊釉。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月瓷身上，有怀疑，有同情，更有毫不掩饰的问责。
月瓷强迫自己从那片刺目的裂纹上移开目光，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声音因紧张而微哑，却努力保持清晰：“回大人，惊釉之患，民女与胡师傅此前己有预估，但此次范围之广、程度之烈，确属异常。恳请大人允准，民女需立刻查验此次烧制之记录，并细查坯体与釉料之状态，查明原因。”
严如玉盯着她看了片刻，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查！”
月瓷立刻行动起来。她先是调阅了此次烧制的完整记录，从装窑位置到升温曲线、保温时间、冷却速率，逐一核对，并未发现明显违规操作。她又小心地取来一片碎裂的瓷片，仔细观察裂纹的形态，用手指感受断口的质感。
生活写纸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记录无误。”柳如丝在一旁快速核对着数据，低声确认。
问题出在哪里？月瓷眉头紧锁。配方是成熟的，工艺是规范的，为何独独这一窑出现如此大规模的灾难？
她拿起那片瓷片，凑到鼻尖，仔细嗅闻。除了烟火气，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同于往常的土腥气？这气息很微弱，若非她对气味异常敏感，几乎无法察觉。
她的心猛地一跳！目光倏地转向堆放素坯的角落。为了赶工，后续批次的素坯是由另一组匠人负责制备和晾干的。她快步走过去，随手拿起一只待用的“祭红”釉素坯，仔细触摸其表面，又凑近闻了闻。
是了！就是这种土腥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显！
“坯体！”月瓷猛地抬头，看向胡匠作，语气急促，“胡师傅，问题可能出在坯体上！这批高岭土的土气不对，似乎……过于湿重，或是淘练不及！”
制瓷之道，釉为衣，坯为骨。骨若不强，衣必难附！
胡匠作闻言，浑身一震，立刻冲过来，拿起坯体仔细检查，又掰开一小块干燥的坯料在手中捻搓，脸色越来越难看：“是了……是了！这批泥料是新近从备用土仓调用的，当时为了赶工，陈腐时间和捶打次数似乎……有所缩减！定是泥料中的空气未排净，或是含水量不均，导致坯体在烧成后期收缩与釉料不同步，引发了惊釉！”
根源找到了！并非釉料配方之过，而是坯料制备环节的疏漏！为了追求速度，忽略了最基础的“骨相”！
然而，找到原因并不意味着解决。贡瓷工期己过去近半，烧制合格的素坯本就不多，经此一役，更是所剩无几。而重新制备、阴干一批合格的素坯，至少需要十余日！时间，成了最致命的敌人。
雕作房和画作房的负责人脸色都极其难看。坯体若跟不上，他们的后续工序全是空谈。
“立刻彻查所有批次坯料！不合格者全部废弃！抽调所有人手，优先保障‘祭红’釉素坯的重新制备，严格按照古法，不得有误！”严如玉当机立断，下达命令。她看向月瓷和胡匠作，目光严厉，“坯体之事，你二人监管不力，难辞其咎！然此刻追责无益。楚月瓷，我命你全权负责坯料重整之事，协调各房，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拿出合格的坯体！”
“民女领命！”月瓷屈膝应道，心头沉甸甸的。这不仅是技术补救，更是对整体调度能力的极限考验。
她没有时间懊恼或沮丧。立刻召集釉作房、甚至向其他房借调部分人手，组成坯料重整小组。她亲自监督选土、练泥、陈腐的每一个环节，严格要求，寸步不离。她需要与时间赛跑，需要在巨大的压力下，保证这批“骨”的万无一失。
司宝司的夜晚，因这场意外的危机，灯火通明得更久了。月瓷穿梭在泥料房与釉作房之间，身影在灯火下拉得很长。她看着匠人们在星光下奋力捶打泥料，看着那些重新开始缓慢阴干的素坯，心中只有一个信念——
绝不能再失败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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