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寺林主簿那张没有署名的短笺，被楚月瓷小心地收在妆匣的夹层里。一连几日，她都在权衡利弊。出宫前往西市，并非易事。司宝司女官若无特旨或明确公务，不得随意离宫。但“考察西域物料，精研釉色本源”这个理由，在严如玉那里，或许能说得通。
她仔细斟酌了措辞，寻了个严如玉心情看似不错的时机，将林主簿的短笺（隐去了署名）内容作为引子，结合自己对于“苏麻离青”呈色原理与替代源头的深入研究需求，向严如玉提出了出宫前往西市，实地考察波斯玻璃器与相关物料的请求。
严如玉听完，沉默地看了她片刻，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平静的外表，看到她心底深处的盘算。
“西市鱼龙混杂，非宫内可比。”严如玉缓缓开口，“你如今身份不同，一言一行皆有人注目。考察物料可以，但需谨记身份，勿要与闲杂人等过多牵扯，更不可泄露司内事务。”
这便是准了！月瓷心中一定，连忙躬身：“下官明白，定当谨言慎行，快去快回，只考察物料，不涉其他。”
严如玉点了点头，取出一枚小小的令牌：“凭此令，可于明日巳时初刻出宫，申时末刻前必须返回。带上两名稳妥的宫女随行。”
“谢大人！”月瓷双手接过令牌，心头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这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踏出这座森严的皇城。
次日，月瓷换上了一身寻常官宦人家女眷常见的藕荷色襦裙，外罩一件素色半臂，发髻上也只簪了一支简单的银簪，力求低调。她带着两名被孙姑姑特意叮嘱过的、沉稳可靠的宫女，在内监的引领下，从指定的侧门出了宫。
宫墙外的空气，似乎都带着与宫内截然不同的鲜活气息。车马声、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隐隐传来，让她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她压下心中的波澜，登上早己等候的普通青篷马车，朝着西市方向而去。
西市是京城最繁华的商贸区之一，汇聚了来自天南海北、乃至异域番邦的商贾。马车驶入坊门，喧嚣声浪便扑面而来。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旗幡招展，售卖着丝绸、瓷器、茶叶、药材、珠宝、香料……琳琅满目，令人应接不暇。空气中混合着各种食物、香料和牲口的气味，浓郁而鲜活。
月瓷此行的目标明确，是西市深处专营异域奇珍的“胡商区”。她让马车在街口等候，自己带着两名宫女步行而入。这里的环境更为杂乱，店铺也更显异域风情，深目高鼻的胡商穿着斑斓的袍服，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招揽着客人。
根据林主簿短笺上模糊的提示，月瓷留意着售卖玻璃器的店铺。很快，她便在一条小巷的尽头，找到了一家看似不起眼、门口却悬挂着一串彩色玻璃风铃的铺子。铺名古怪，叫做“琉璃海”。
她走进店内，光线顿时一暗。店内空间不大，西壁的木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玻璃器皿。有晶莹剔透的酒杯，有色彩斑斓的花瓶，有造型奇巧的动物摆件，在从门口透入的光线下，折射出迷离梦幻的光彩。
月瓷的目光立刻被靠里一个架子上，几只深蓝色的玻璃瓶所吸引。那蓝色，深邃如夜空，纯净如深海，与她正在研究的“苏麻离青”烧制出的釉色，竟有七八分神似！
一位穿着波斯长袍、头缠布巾的老者迎了上来，笑容可掬，眼神却透着精明：“这位娘子好眼光，这几只天蓝瓶，乃是小老儿从故乡法尔斯带来的上品，用的是最好的青金石料，您看这色泽，这通透度……”
月瓷没有理会他的吹嘘，拿起一只小瓶，对着光线仔细观看。瓶身颜色均匀，气泡极少，工艺确实精湛。她用手指轻轻弹击，声音清脆悠长。
“老丈，这蓝色确实纯正。不知制作此色，所用何料？可是名为‘苏麻离青’的钴矿？”月瓷试探着问道，目光却紧盯着老者的反应。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娘子竟是行家！不错，正是此料。不过我们称之为‘拉杰瓦尔德’，是天空与海洋的颜色。此料难得，价格不菲啊。”
月瓷心中有了底，却不动声色：“确实难得。不知老丈此次带来了多少原料？可愿出售些许？”
老者闻言，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个……原料携带不便，小老儿此次带来的成品不多，原料更是所剩无几，乃是留着自用的，恐怕……”
月瓷知道这是商人的托词，也不强求，转而问道：“那真是可惜。不知老丈可知，除了法尔斯，还有何处产此钴料？商路可还通畅？”
老者目光闪烁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产地嘛，自然还是法尔斯最佳。至于商路……唉，近年来不太平啊，陆路时有阻隔，海路又风险太大，这好东西，是越来越难弄到手喽。”
月瓷若有所思。她借着观看其他器物的机会，与老者又闲聊了几句，旁敲侧击地问了些关于其他西域矿物、颜料的问题，老者倒也知无不言，显是见她谈吐不凡，有心结交。
在交谈中，月瓷注意到，在老者身后的柜台角落里，随意地放着几块不起眼的、带着银灰色斑点的白色石头，与她记忆中关于“雪碱石”的描述极为相似！
她的心猛地一跳，但立刻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无意间扫过。她不能表现出任何兴趣。
又挑选了几件小巧的、具有代表性的彩色玻璃器作为样品，月瓷付了钱，便带着宫女离开了“琉璃海”。她没有再做停留，径首返回了马车。
回宫的路上，月瓷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店铺内的所见所闻：“苏麻离青”的确认、商路不畅的信息、以及那几块疑似“雪碱石”的石头……
那个波斯老者，是真如他表现的只是一个普通商人，还是……也与某些势力有所牵连？他店中出现的“雪碱石”，是巧合，还是某种暗示？
西市之行，如同推开了一扇窗，让她看到了宫墙之外的广阔与复杂，也带来了更多的谜团。她知道，仅凭一次短暂的接触，无法获得决定性的线索。但这是一个开始。她成功地在宫外埋下了一颗钉子，建立起了一个可能获取信息的渠道。
回到司宝司，她将购买的玻璃器样品登记入库，作为研究之用。然后，她将自己关在值房内，将今日所见所闻，尤其是关于“琉璃海”和那个波斯老者的细节，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仔细记录在一张特殊的纸上，与苏墨的笔记藏在了一处。
窗外，暮色渐沉。楚月瓷点燃烛火，橘黄色的光芒照亮了她沉静而坚定的侧脸。
宫外的世界，危机西伏，却也蕴含着无限的希望与可能。她相信，只要耐心布局，谨慎前行，终有一天，她能拨开重重迷雾，触及那被尘封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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