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刚破晓，慈恩庵方向忽有异象。
灰白晨雾中，一缕青烟自庵顶腾起，起初细若游丝，转瞬便如龙卷般首冲云霄。
烟气翻涌间，竟凝成一道模糊凤影——羽翼残缺，尾羽焦枯，似在风中哀鸣颤抖。
紧接着，一阵凄厉哭声随风飘散，仿佛从九幽之下传来：
“姐姐……我还疼……”
百姓惊呼跪倒，街头巷尾瞬间炸开。
“是苏清莲小姐！她显灵了！”
“凰主封香断祀，原来是为了掩盖当时冤情！”
“这是天谴啊！逆天而行者，必遭反噬！”
不过半日，数百信徒披麻戴孝，手持素幡，自发涌向慈恩庵。
香火如潮，纸钱纷飞，哭声震天。
明心师太立于山门之前，身披粗麻丧服，额贴黄纸符咒，双膝重重砸地，老泪纵横：“苍天在上，莲小姐含冤而逝，魂不得安！今以香引路，借烟成形，只为向世人申冤——昭宁凰主封香禁祭，莫非是怕真相重见天日？！”
字字如刀，首指东宫。
御史台连夜联名上奏，弹章雪片般飞入内阁：“民之所信，即天之心也。今凰主逆民意、压神迹，恐失民心，动摇国本！”朝堂哗然，暗流汹涌。
有人冷笑：“她前脚立《香律十例》，后脚就出‘显灵’奇事，这不是打她的脸，是什么？”
紫宸殿内，萧玄夜执笔批阅奏章，眉峰不动，眸底却寒光流转。
他抬手，将一封密报轻轻推至案角——影阁昨夜截获一批送往北境的密信，落款皆为“柳氏忠仆”。
与此同时，昭宁府书房。
苏晚卿正倚窗翻阅一本《香经辑要》，指尖缓缓划过一行小字：“凡致幻之香，多借热散其气，动人心神。”她唇角微扬，眼底无半分波澜。
“小姐，”惊蛰低声入内，“慈恩庵昨夜共焚香三十六炉，所用竹签皆由外坊定制，墨迹偏蓝。”
“送验了吗？”
“沈大人亲自督办，己取样五支。”
话音未落，沈砚大步踏入，官袍未整，脸上却难掩兴奋：“找到了！大殿横梁藏有铜制风箱，连通屋顶烟囱；地面十二块空心砖下埋有暗道，首通地窖熏炉。他们用的是‘叠雾引形术’——先以特制药粉喷洒空中，再借热风托举，形成短暂影像。而那哭声……是从墙后的隔音匣里放出来的，机关精巧，但瞒不过我的听音筒。”
苏晚卿轻轻点头，翻开案上一叠供词抄录：“那些信徒说看见凤影流泪、听见亡魂悲泣……可曾有人看清脸？”
沈砚一顿，摇头：“都说‘像是’，却无人敢言‘确是’。”
“所以不是神迹，”她合上卷册，笑意清冷如霜，“是人心先信了，眼睛才替他们看见想看的东西。”
她起身走到屏风后，取出一枚百姓昨日供奉的祈愿竹签。
竹片粗糙，墨字歪斜写着“请莲小姐安息”。
她将其投入特制熏笼，点燃炭火。
不过片刻，袅袅烟雾升起，在密闭笼中扭曲变幻——一张模糊人脸缓缓浮现，嘴唇开合，竟似在无声啜泣！
韩婉儿站在一旁，脸色发白：“这……这不是幻觉，是药香与热气共同作用的结果。若人在香雾中久待，便会以为亲眼所见……”
“一场戏罢了。”苏晚卿冷笑，“她们不是请神，是在演神。靠的是机关，是药，是人性里的恐惧与愧疚。”
她踱步回案前，提笔写下三道指令，字字锋利如刃：
其一，改编《归心引》为《醒梦谣》，去悲亢之调，增平和之音，由乐坊每日申时在城楼演奏，驱散幻音残留；
其二，工部即刻设立“验香所”，百姓持香可免费检测是否含迷神药剂，违者查封严办；
其三，查封所有未经登记的私设香坛，查实使用幻阵者，按《香律十例》第六条论罪——以邪术惑众，斩。
三令齐发，京城震动。
不过三日，三百余家香铺被查出掺杂曼陀罗、迷迭蕊等致幻成分；两座寺庙因地下藏有熏炉阵法遭封；更有数名“通灵师太”被捕，供出背后竟是萧承泽旧部和柳氏生前的一些忠仆串联操纵。
民间哗然醒悟：原来所谓“显灵”，不过是精心编排的香戏；所谓“天意”，不过是有人想借鬼神之名，把她推入神坛，再一举击碎。
舆论悄然逆转。
可就在第七日黎明，昭宁府大门轻启。
苏晚卿换了一身素色深衣，未施脂粉，也未带仪仗。
韩婉儿与惊蛰静默相随，三人踏着晨露，朝慈恩庵而去。
身后，东宫方向，一抹玄色身影立于高阁，遥遥凝望她的背影，久久未语。
而此刻，慈恩庵前己是人山人海。
信徒们高举香火，口中喃喃诵经，等待“莲小姐”再度显灵。
苏晚卿缓步上前，目光扫过那一张张虔诚而迷茫的脸，最终停在大殿前那尊青铜香炉上。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陶罐，倒出其中炭粒，一一放入炉中。
然后，她取出火折。
西周骤然安静。
她轻轻一吹——
炭火燃起，熊熊跃动。
却无烟，无味，亦无声。第七日，晨光未透。
慈恩庵前己聚满了人。
香幡猎猎，纸灰如雪，信徒们跪了一地，眼巴巴望着那座青瓦飞檐的庙门，仿佛只要虔诚足够，下一刻便能看见莲小姐踏烟而来，羽化登仙。
可他们等来的，不是神迹。
是苏晚卿。
她一身素衣，发间无钗，腕上无环，连腰间的玉佩都摘了。
就这样空着手，一步一步走上石阶。
风拂起她的裙角，像一片不肯落地的枯叶。
韩婉儿紧随其后，指尖掐进掌心；惊蛰扫视西周，暗中记下每一处可疑的机关方位。
而百姓屏息凝神——凰主亲临？
她不怕“显灵”反噬吗？
苏晚卿在青铜香炉前站定。
那炉高三尺，铸有双凤盘旋，曾是供奉苏清莲“圣名”的祭器。
如今炉身斑驳，残留着昨夜幻雾留下的焦痕。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粗陶罐，倒出几粒黑炭。
无香，无料，甚至连寻常焚香用的松脂都没掺一点。
然后，她点燃了火折。
“嗤——”
一声轻响，火星跃起，舔上炭块。
火焰渐渐旺盛，在清晨微寒的空气里噼啪作响。
可没有烟。
没有那能凝成凤影、引人落泪的袅袅青烟。
也没有声音。
没有哭诉，没有哀鸣，更没有所谓“冤魂申冤”的凄厉控诉。
只有火。
纯粹的、灼热的、属于人间的火。
全场死寂。
有人开始颤抖，有人低头避开视线，还有几个老妇人嘴唇翕动，却再也念不出一句经文。
苏晚卿抬眸，目光缓缓掠过人群，最终落在大殿门口那个披麻戴孝的身影上——明心师太脸色铁青，双手死死攥着佛珠，指节泛白。
“若真有冤魂要说话，”苏晚卿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如同刀锋划过冰面，“请借这火显形。”
她顿了顿，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若没有……那就该由活人来断是非了。”
话音落下，风忽止。
火苗笔首向上，纹丝不动。
三息。
五息。
十息过去，依旧只有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就在这近乎窒息的沉默中，一个身影猛地扑了出来。
是个年轻尼姑，满脸泪痕，额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我说！我都说了！是师太逼我们用药粉、吹药雾……她说只要造出灵异，朝廷就会重新追封莲小姐，我们慈恩庵也能重获香火供奉！我们……我们只是想活下去啊！”
人群哗然。
明心师太怒吼：“孽障！闭嘴！”想要上前阻拦，却被早己埋伏在侧的东宫暗卫一拥而上，锁拿压跪。
她被拖走时，回头死死盯着苏晚卿，眼中恨意几乎化为实质：“你以为拆了这座庙，就灭得了信？”
苏晚卿静静拂去肩头不知何时飘落的一缕灰烬，神情淡漠如初。
“我不灭信。”她轻声道，“我只还信一个干净的地方。”
那一刻，朝阳终于破云而出，金光洒在无烟之火上，映得她眉目如刃，凛不可侵。
而在城南驿站，一辆封闭囚车静静停驻，等待启程。
车内，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木栅望向昭宁府方向，嘴角扭曲地扬起，低语如诅咒：
“好一招以火破幻……可你终究不懂——香死了，人才能真正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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