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馆的餐厅比李伟军想象的要小一些，布置得却极为雅致。一张不大的红木圆桌，铺着洁白的桌布，摆放着精致的银质餐具。柔和的灯光下，只有三个人：坐在主位的张静渊老先生，坐在他右手边的楚云舒，以及空着的、显然是留给李伟军的位置。
张老先生的气色比上次在书房时好了不少，虽然依旧清瘦，但眼神有了些神采，穿着一件深色的丝绸长衫，不怒自威。楚云舒则是一身月白色的旗袍，外罩一件浅灰色开衫，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冽，多了几分居家的柔和，但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得仿佛能看透人心。
李伟军端着热气腾腾的血鸭走进来时，两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在他身上。张老先生的眼神带着一种深沉的审视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期待，而楚云舒的目光则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老先生，楚小姐。”李伟军微微躬身，将血鸭放在桌子中央，浓郁的香气立刻霸占了整个餐厅。
“李老板，辛苦了，请坐。”张老先生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伟军依言在那张空椅上坐下，姿态拘谨，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标准的“小人物”见到“大人物”的局促模样。
管家陈福为三人斟上醒好的红酒，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餐厅的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李老板，不必拘束。”张老先生拿起筷子，指了指那盘血鸭，“云舒说你这里的血鸭是上海一绝，我尝过一次，确实难忘。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再品品这家乡的味道，顺便……聊聊天。”
“老先生过奖了，您喜欢就好。”李伟军连忙欠身，心里却警铃大作。“聊聊天”？这才是重点！
楚云舒没有说话，只是优雅地夹起一块鸭肉，细细品尝着，动作无可挑剔，但李伟军能感觉到，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
张老先生也尝了一块，闭上眼睛，细细回味，半晌才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向李伟军：“这味道……醇厚中带着辛辣，焦香里透着鲜嫩，尤其是这酒香，恰到好处。李老板，你这手艺，是祖传的？”
来了！核心问题！
李伟军心中凛然，脸上却露出憨厚的笑容：“回老先生，是家传的。祖上在嘉禾石桥铺开了个小饭馆，传到我这代，也就剩下这点糊口的手艺了。”
“石桥铺……”张老先生喃喃重复了一句，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是个好地方啊……山清水秀。民国二十二年，我在郴州待过一段时间，还去过石桥铺附近考察矿藏……”
李伟军心中一震！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张老先生竟然去过嘉禾？还到过石桥铺附近？这难道就是他对嘉禾血鸭如此熟悉的原因？
“哦？老先生还去过我们那穷乡僻壤？”李伟军故作惊讶，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荣幸感。
“是啊，”张老先生感慨道，“那时候，还在你们那吃过一次血鸭，味道……和今天这盘，几乎一模一样。”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李伟军，“当时做菜的，是镇上‘悦来居’的一位老师傅，姓李，手艺极好，人也……很特别。”
悦来居！姓李的老师傅！李伟军的心脏狂跳起来！这难道就是“孤狼”厨艺的源头？这位李师傅，和张老先生、甚至和“孤狼”到底是什么关系？
金手指疯狂运转，捕捉张老先生的心声：
【表面身份：前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高级顾问，张静渊。】
【真实心声：太像了……这味道，这手法，甚至连装盘的习惯都像……世上真有如此巧合？还是说……他是李师傅的后人？或者……就是‘他’？不，年龄对不上……】
李伟军瞬间明白了！张老先生怀疑他是那位“李师傅”的后人，甚至可能因为某种原因，怀疑他与“孤狼”有更深的关联！这场宴席，是张老先生在确认某种情感上的联系，而楚云舒，则是在进行冷酷的身份核查！
他必须小心应对，既要满足张老先生对“故人”的某种情感投射，又要彻底撇清与“孤狼”的任何可能联系！
他脸上露出惋惜和自豪交织的神情：“您说的是李三爷吧？那是我远房堂叔公！悦来居就是他开的！可惜啊，老人家前几年过世了……他老人家的手艺，那才是真正的绝活！我这也就是学了个皮毛，让老先生您见笑了。”
他巧妙地将自己定位为“李师傅的远房侄孙”，一个继承了部分手艺但并非核心传人的角色。这既解释了味道相似的原因，又拉开了与核心秘密的距离。
“过世了……”张老先生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黯然，轻轻叹了口气，“可惜了……一位故人。”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默默地又夹了一块鸭肉。
餐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张老先生似乎沉浸在回忆中，楚云舒则依旧沉默，但李伟军能感觉到，她对自己刚才那番话的每一个字都在进行着分析。
就在这时，楚云舒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锋刃：“李老板的堂叔公，既然是嘉禾的名厨，想必在当地很有名望。不知道他老人家，有没有收过什么特别的徒弟？或者，有没有什么……比较特别的亲戚朋友？”
这个问题，如同匕首般首刺核心！她在试探“孤狼”与那位李师傅是否存在师承或亲属关系！
李伟军背后瞬间冒出冷汗。他对此一无所知！“孤狼”的记忆碎片里并没有关于师承的详细信息！
不能犹豫！他脸上立刻露出思索的神情，然后不太确定地说：“这个……堂叔公他脾气有点怪，收徒好像不多。特别的亲戚朋友……我年纪小，离家也早，还真不太清楚。就记得他有个儿子，好像早年出去读书，后来……就没消息了。”
他再次运用了模糊战术，将重点引向一个“失踪的儿子”，这是一个无法查证、却又合情合理的说法。
楚云舒没有再追问，只是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李伟军脸上，仿佛在评估他这番话的可信度。
张老先生似乎被“失踪的儿子”这个话题触动，轻轻咳嗽了两声，楚云舒立刻关切地看向他。
“我没事，”张老先生摆摆手，看向李伟军，眼神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甚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李老板，菜很好，让我想起了很多往事。人老了，就爱回忆过去。谢谢你。”
这似乎是一个信号，宴席接近尾声。
李伟军连忙起身：“老先生喜欢就好，您太客气了。”
张老先生对楚云舒示意了一下，楚云舒从手袋中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李伟军面前：“李老板，这是酬劳，辛苦了。”
李伟军瞥了一眼，里面是厚厚一沓美元，远超过一顿饭的价值。他没有推辞，恭敬地收下：“多谢楚小姐，多谢老先生。”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酬劳，也是一种姿态，一种暂时“放过”的姿态。
楚云舒站起身：“我送李老板出去。”
李伟军向张老先生再次道别，跟着楚云舒走出了餐厅。他知道，宴席虽然结束，但真正的考验，或许现在才开始。楚云舒单独送他，绝不会只是出于礼貌。
走在寂静的回廊里，楚云舒果然再次开口，问题却出乎李伟军的意料：
“李老板，你的嘉禾菜馆，想不想开一家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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