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粒子,像无数把碎刀,刮过苍澜草原的冻土。
腾格里的甲胄早己被血浸透,玄色的战衣凝着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腥味的痛。
她跪在雪地里,膝盖陷进没胫的积雪,指尖却死死攥着那枚狼牙吊坠——骨相温润的狼齿,刻着白狼部世代相传的图腾,是阿爸咽气前,从血污里抠出来塞给她的。
“少主,降了……留着命,总能……”
阿古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断了的左臂以浸血的布条草草缠紧,血珠顺着布条末端,滴在雪上,晕开一小片暗褐,像冻土上开出的绝望的花。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穿透了他的胸膛。
箭羽带着朔北骑兵特有的铜哨声,钉在阿古拉的心口。
他咳着血,最后一眼望向腾格里,嘴唇翕动,似要再说些什么,终究只是重重倒在雪地里,滚烫的血瞬间被严寒冻成冰壳,与草原的白融在一起。
腾格里猛地抬头,风雪中,耶律烈的黑马踏雪而来。
猩红的披风扫过积雪,像一道撕裂的伤口,他手里的弯刀滴着血,刀光映着他眼底的狞笑,比这草原的雪更冷。
“苍澜的小少主,”他勒住马,声音像磨过燧石的粗砺。
“你阿爸当年斩我兄长头颅时,可曾想过,今会跪在我面前?”
雪越下越密,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白网,要将苍澜最后的气息吞没。
腾格里感觉体温正从甲胄的缝隙里流失,指尖的狼牙吊坠硌得掌心生疼,意识模糊的边缘,她仿佛看见阿爸站在部族的祭台上,举着酒碗,喊她“澜澜,要护好苍澜,护好……”
【护好什么?】
【是护好那面被踏倒的苍澜旗帜?】
【还是护好那个才十一岁,还在沙棘丛里追蝴蝶的自己?】
黑暗涌来的前一秒,腾格里最后望了一眼天际——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要把整个草原压碎。
她以为,这便是苍澜的终局,是她腾格里的终局。
却未料,再睁眼时,刺骨的冷被温软的暖取代。
锦被裹着身子,绣着云纹的纱帐低垂,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熏香——
不是苍澜草原上沙棘果晒干的清冽,是一种浸了温水的甜润,像雪后初晴时,晒透了阳光的羊毛。
腾格里动了动手指,浑身酸软得像抽去了筋骨,手腕没有被玄铁靴碾断的剧痛,反而是一种长期被药物浸蚀的虚浮,连抬手的力气都要攒上半晌。
“公主……您醒了?”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带着几分试探。
紧接着,纱帐被轻轻撩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走进来,青色素面的宫装,袖口沾着浅浅的药渍,看见她睁眼,眼圈瞬间红了,慌得差点撞翻旁边的青瓷药碗。
“绾青这就去请太医!您都昏了三天了,奴婢……奴婢还以为您再也醒不过来了。”
【公主?绾青?】
这两个词像两颗冰珠,砸进腾格里混沌的意识里。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发出的声音却不是自己熟悉的、带着草原风沙磨砺的清亮,而是细弱得像浸了水的棉线,轻轻一碰就要断:“你……叫我什么?”
绾青愣了愣,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指尖微凉,又赶紧缩回去,声音放得更柔:“公主,您是云曦的七公主啊,季云舒。
您忘了?三日前御花园赏雪,您被西公主殿下无意撞了下,就晕了过去,太医说……说是心悸症又犯了,开了药还在温着呢。”
【云曦?季云舒?】
陌生的名号在脑海里冲撞,腾格里挣扎着想坐起来,绾青赶紧上前,用软枕垫在她背后。
她这才看清所处的境地——不是草原上漏风的帐篷,是一间铺着羊毛地毯的宫殿,墙上挂着绣金的绫罗,窗边的小几上,青瓷药碗里的药汁还冒着袅袅热气,碗沿凝着一圈黑褐色的药渍。
最让她心惊的,是对面梳妆台上立着的黄铜镜。
镜面蒙着一层薄尘,却足够映出她此刻的模样。
腾格里推开绾青的手,跌跌撞撞地扑到镜前,指尖抚上镜面——
镜中人,面若瓷白,眉如远山含黛,眼尾微微下垂,是中原女子特有的柔和杏眼,可那双眼睛里的瞳色,却是深褐的,像苍澜草原深处的海子,藏着未收鞘的锐利,与这张病弱的脸格格不入。
唇色偏浅,下颌线柔和,抬手时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可指节处,却留着一点极淡的薄茧——那是她常年握弓,被弓弦磨出来的痕迹。
这不是她的身子。
“公主,您怎么了?”
绾青跟过来,见她盯着镜子发怔,赶紧递过一杯温水,杯壁温温:“是不是头还晕?太医说您这身子得慢慢养,不能急。”
腾格里接过水杯,指尖碰到杯壁的瞬间,尖锐的头痛骤然袭来。
无数破碎的画面涌进脑海:
一个穿着粉白宫装的小姑娘,被锦衣华服的女子按着灌黑漆漆的药,眼泪砸在药碗里,溅起细小的涟漪;
小姑娘坐在窗边抄写佛经,字迹颤抖,听见脚步声就慌慌张张把佛经塞进枕下;
还有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穿着绣着银纹的宫装,发间别着一支狼头簪,笑着叫她“舒儿,过来,娘给你梳头发”……
“容妃……”
腾格里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头痛得更甚,仿佛有无数根针在扎着太阳穴。
绾青的身子猛地一僵,手里的帕子掉在地毯上,声音发颤:“公主,您……您怎么突然提起容妃娘娘了?娘娘她……她己经薨了三年了啊。”
容妃。
腾格里扶着梳妆台,慢慢站稳。
混乱的记忆碎片渐渐拼凑出轮廓——
这具身子的原主,季云舒,是云曦皇帝的第七女,生母容妃,三年前“病逝”。
自那以后,西公主云瑶便处处刁难,还逼着她日日喝一种叫“寒心草”的药,说是治心悸症,可喝了三年,身子却一日比一日弱。
三日前御花园的“无意一撞”,分明是云瑶故意推搡,才让原主气绝,给了她腾格里魂归的空隙。
而容妃……腾格里的指尖顿在镜面上,镜中女子的眉眼,与记忆里阿妈的妹妹——她的小姨,渐渐重合。
当年小姨为了苍澜与云曦的和亲,十五岁远嫁中原,此后便断了音讯。
她记得小姨走时,自己才十一岁,如今她本该十六岁,算下来,竟是回到了五年前。
五年前,苍澜还未被耶律烈偷袭,草原上的沙棘果正红得耀眼,十一岁的原身(那个还没见过血、没经历过灭族惨剧的自己),还在跟着阿古拉学骑射,会因为射不中靶心闹脾气,会把刚摘的沙棘果偷偷塞给小姨的信使。
原来这场魂穿,不是偶然。
是命运在她断气的那一刻,把她拽回了五年前,拽进了这深宫囚笼,却也给了她一线生机——
护苍澜,护那个还活着的小腾格里,护小姨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念想。
“公主,您别吓奴婢啊。”
绾青捡起帕子,擦了擦眼泪,声音里带着哭腔:“容妃娘娘薨时,把这支簪子留给您了,您一首藏在发间,昏迷前还攥着它呢,奴婢不敢动。”
说着,绾青从梳妆盒里取出一支簪子,双手捧着递过来。
那是一支银质的狼头簪。
狼头雕刻得栩栩如生,獠牙微露,眼窝处镶嵌着两颗小小的黑曜石,像极了苍澜草原上夜空中的星子。
流苏是浅灰色的丝线,垂着三颗银珠,最让腾格里心口震颤的是,狼头的内侧,刻着一道极细的纹路——
那是苍澜商道的秘符,是阿爸手把手教她认的,只有苍澜王室的血脉,才能看懂。
这是小姨的簪子,是苍澜的信物。
腾格里颤抖着接过,指尖抚过狼头的纹路,一股熟悉的暖意从银簪上蔓延开来,顺着指尖,流进这具虚弱的身子里。
她忽然明白,小姨当年远嫁,不是妥协,是为苍澜埋下的伏笔;
这支簪子,也不是普通的遗物,是小姨留给她的钥匙——打开苍澜商道、揭开自己死因、甚至……改写命运的钥匙。
“公主?”绾青见她久久不语,只盯着簪子发呆,不由得更慌了。
腾格里抬起头,望向镜中。
镜里的少女,是云曦的七公主季云舒,面若病梅,身似弱柳;
可那双深褐色的瞳孔里,住着的是苍澜的少主腾格里,是那个在雪地里战死、却带着五年记忆归来的魂灵。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指尖无意识地着狼头簪的流苏——
这是她在苍澜思考时的习惯,指尖触到冰凉的银珠,心里的混沌渐渐清明。
“绾青,”她开口,声音依旧细弱,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定。
“把药端来。”
绾青愣了一下,赶紧转身去端药碗。
黑漆漆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苦涩,腾格里看着碗里的药,记忆里原主被按着灌药的画面再次浮现——这哪里是治心悸症的药?
寒心草性极寒,长期服用只会耗损心脉,是云瑶用来慢慢磨死她的毒。
她接过药碗,没有喝,只是将它轻轻放在梳妆台上。
然后,她抬手,将那支狼头簪重新别回发间,银质的狼头贴着耳畔,流苏垂到锁骨,冰凉的触感像一道誓约,让她瞬间清醒。
她不再是那个战死在苍澜雪地里的孤注一掷的少主,至少现在不是。
她是季云舒,是容妃的女儿,是握着苍澜秘符的人,是带着五年记忆,回到这深宫高墙里的复仇者、守护者。
她要活下去。
要活着查清小姨“病逝”的真相,要活着揭穿云瑶的伪善,要活着找到墨族的兵器铺,要活着借云曦的力量,护住草原上那个还不知大祸将至的小腾格里,要活着等北境的风,吹到这深宫来。
吹走这里的阴私,吹回苍澜的旗帜,吹到那个十年前雪夜,递来暖手炉的少年将军身边。
窗外的雪还在下,静云轩的暖炉里,炭火噼啪作响,溅起细碎的火星。
腾格里望着镜中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面映着狼头簪的银辉,映着纱帐上的云纹,也映着一片燃起来的、属于苍澜的火焰——那火焰,不会被这深宫的温水浇灭,只会借着朔风,烧得更旺。
命运的丝线,在苍澜雪夜的断裂处,早己悄然系向了这云曦深宫。
而她腾格里,会握着这根丝线,在这朱墙之内,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通往北境、通往草原、通往所有未完成的宿命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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