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下了三日，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整座东宫都笼在一片潮湿的凉意里。昭阳殿的窗棂始终关着，楚星辰嫌那雨气会渗进殿内，让本就清冷的屋子更添几分湿寒。青黛将地龙烧得旺了些，暖融融的热气裹着淡淡的炭火香，却驱不散楚星辰心头的滞涩。她依旧常常临窗而坐，只是不再看庭院里的秋景，而是低头着袖口的银线绣纹——那是她前几日无事时亲手绣的，针脚细密，却在收尾时故意留了道错线，像是在无声地宣泄着心底的纷乱。
第三日夜里，雨势渐小，变成了霏霏细雨，落在青瓦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极了谁在耳边低声絮语。楚星辰卸下钗环，正准备歇息，殿外却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殿门口时，带着雨夜里特有的微凉湿气，让她握着锦被的指尖猛地一紧。
“殿下？”守在门外的宫娥轻声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意外。楚星辰没有抬头，却能清晰地听见殿门被推开的声音，以及随之而来的、属于萧璟的气息——那是龙涎香混着雨气的味道，曾让她无比安心，此刻却让她心头泛起复杂的涟漪。
她抬眼望去，萧璟正站在殿门口，玄色常服的下摆沾了些泥点，发梢还滴着水珠，显然是冒雨而来。他眉宇间凝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眼下的青影比上次见面时更深了些，可他手中却提着一盏琉璃宫灯，在昏黄的殿灯下，显得格外夺目。那宫灯的灯壁薄如蝉翼，通透得能看见里面跳动的烛火，灯壁上用细如发丝的金线勾勒出浩瀚星辰的图样，北斗七星、银河星系清晰可见，烛火映照下，金线流转着细碎的光，竟真的像将一片星空装进了灯里，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楚星辰的呼吸微微一滞，目光落在那盏灯上，久久没有移开。萧璟迈开脚步，带着一身雨气走到她面前，将宫灯轻轻放在梳妆台上，烛火晃动，灯壁上的星辰仿佛也跟着摇曳起来。“路过司制坊，看见匠人在赶制这盏灯，”他的声音比往常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还有久违的温和，“觉得这星辰图样，很像你。”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灯壁上的金线，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组织语言：“星辰，当配星辰。”
简单的六个字，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楚星辰早己平静的心底，漾开层层涟漪。她看着萧璟眼底的疲惫，看着那盏显然花费了不少心思的琉璃灯，心中五味杂陈。他总是这样，精准地掐住她心软的时刻——在她被皇后敲打、心灰意冷，几乎要彻底封闭心门之时；在她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再贪恋他的温情之时，他又会带着这样一份看似用心的礼物出现，给予一点星火，让她刚刚筑起的冰冷防线，瞬间出现裂痕。
“那日在湖心亭，是孤言语过重了。”萧璟没有再往前走，只是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声音里带着几分坦诚的歉意，“朝堂之上，林尚书那边施压甚紧，几位老臣又联名上奏，要求孤尽快定下良娣人选，各方势力纠缠不清，孤心烦意乱，不该将火气发泄在你身上。”
他的道歉很首接，姿态放得很低，可楚星辰却敏锐地察觉到，他自始至终没有提过林婉儿的名字，也没有解释那日为何会与林婉儿在湖心亭见面，更没有说清他对纳林婉儿为良娣这件事的真实态度。这种刻意的回避，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在楚星辰心上，却又让她无法再继续维持之前的冷硬。
她何尝不知道萧璟身为太子的难处？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各方势力的相互制衡，他肩上扛着的从来都不只是他自己，还有整个王朝的未来。可知道归知道，理解归理解，心底的委屈和不安却无法凭空消失。只是，当萧璟用这样温和的语气道歉，当那盏印着星辰的琉璃灯在她眼前散发着暖光时，她还是忍不住贪恋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情——那是她在这冰冷宫墙里，唯一能抓住的一点暖意。她更害怕，若是此刻她执意冷硬到底，会彻底推开萧璟，从此落入万劫不复的孤寂里。
楚星辰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萧璟疲惫的脸上，轻声道：“殿下言重了，那日……臣妾也有错。”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了些，“臣妾不该任性多疑，不顾殿下的难处，一味纠缠，惹殿下心烦。”
话音刚落，萧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他上前一步，轻轻伸出手，将楚星辰拥入怀中。他的怀抱依旧宽阔温暖，龙涎香的气息包裹着她，熟悉得让她鼻尖一酸。楚星辰没有挣扎，顺从地靠在他胸前，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比往常稍快些，带着一丝慌乱，又带着一丝失而复得的安稳。她的眼眶微微发热，鼻尖蹭过他微凉的衣襟，将那点即将溢出的湿意悄悄抹去。
梳妆台上的琉璃灯还在亮着，暖黄的光晕映照着相拥的两人，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壁上，看起来格外亲密。那道因林婉儿、因皇后的敲打而产生的深刻裂痕，似乎在这一刻，被这盏华美的琉璃灯、被这温和的道歉与拥抱，暂时地、小心地掩盖了起来，看不见了痕迹。
萧璟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孤知道你受委屈了，以后不会再让你这样了。”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际，带着温热的气息，让楚星辰的心底泛起一阵暖意，却也让她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这样的承诺，他似乎己经说过很多次了。
这一夜，萧璟留宿在了昭阳殿。他没有再提朝堂之事，也没有提任何可能惹她不快的话题，只是陪着她说话。他说起年少时在御书房读书的趣事，说起曾偷偷溜出皇宫去市井里吃糖葫芦的经历，语气轻松，偶尔还会逗得楚星辰笑出声。睡前，他亲自为她掖好被角，看着她闭上眼睛，才在她身边躺下。
楚星辰没有真的睡着，她能感觉到身边人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能听见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声。她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绣着的缠枝莲纹，心中却没有预想中的安稳。那盏琉璃灯的光芒透过帐子，在帐顶投下细碎的光影，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看似温暖平静，实则藏着无数不安的涟漪。
她知道，今夜的和好，更像是一场精心维系的假象。那些没有说开的矛盾，那些刻意回避的问题，那些她心底的疑虑与不安，都没有真正消失，只是被暂时压了下去。就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表面看似平静坚固，冰层之下，却依旧是暗流涌动。她不知道这层薄薄的冰层，能支撑多久，也不知道当冰层再次破裂时，她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轻易地原谅，轻易地再次相信。
可此刻，她躺在萧璟身边，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闻着他熟悉的气息，还是忍不住贪恋这份短暂的安稳。或许，在这深宫之中，这样带着假象的和好，己经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了。她轻轻闭上眼睛，将那些不安与疑虑暂时压在心底，只愿这一夜的温情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像是在为这短暂的和好伴奏，又像是在无声地预示着，这场假象之下，终将到来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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