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未尽，正月里的喜庆尚未完全散去，檐角垂落的冰棱还凝着昨夜的霜花，映着宫墙深处零星未撤的红灯笼，透着几分残年的萧索。一道明黄封皮的圣旨却破开东宫的宁静，由内侍省总管亲自捧着，踏着碎雪一路走向昭阳殿，靴底碾过积雪的声响，在空旷的宫道里传出老远，像极了惊雷落地前的预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吏部侍郎林文渊之女林婉儿，娴淑温良，秉性柔嘉，通诗书、明礼教，有贤德之风。今特册封为贵妃，赐居长春宫，三日后行入宫礼。钦此。”
尖细的宣旨声落，昭阳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窗外冰棱融化的滴答声。楚星辰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捏着一枚银线绣针，为腹中三月大的孩子缝制小衣。那衣料是江南进贡的云绫，软得像初春的柳絮，她走线时素来轻柔，可此刻宣旨太监的话音刚落，针尖猝然刺入指尖，殷红的血珠顺着指腹滚落，瞬间沁入雪白的布料，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像雪地里溅了一滴心头血。
她怔怔地看着那抹红，指尖的刺痛竟浑然不觉。耳边反复回荡着萧璟曾在月下立下的誓言——“待孤入主东宫，必空置后宫，唯你一人为后，再无其他妃嫔”。那时他刚在夺嫡之争中险胜，身上还带着未愈的箭伤，却握着她的手，眼底盛着星光般的认真。那声音言犹在耳，此刻却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心口，荒谬又可笑。
殿内的宫女太监们大气不敢出，捧着圣旨的总管太监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试探着唤了声“太子妃娘娘”。楚星辰才缓缓抬起头，脸色比那云绫还要白，她抬手拭去指尖的血迹，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臣妾……接旨。”
接旨的印玺盖下去时，她指尖的颤抖还是没藏住。总管太监见状，又说了几句“娘娘贤明”“贵妃入宫后定能与娘娘和睦相处”的场面话，便识趣地带着人退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嘱咐殿外的宫女，多留意着些里面的动静。
殿内重新静下来，楚星辰低头看着那片染血的布料，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她查出怀孕的那天，萧璟也是这样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贴在小腹上，笑得像个孩子，说要亲自给孩子缝一件小衣。可如今，他承诺的“空置后宫”成了泡影，连这件他提议要缝的小衣，都染上了她的血。
她起身将小衣叠好，放进描金的锦盒里，动作慢得像在完成一件仪式。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琉璃瓦上，簌簌的声响像是在替她叹息。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长春宫的方向——那里原本是闲置的宫殿，昨日起却突然忙碌起来，宫人进进出出地打扫、布置，显然是早有准备。原来，他早就在为册封林婉儿做打算，只有她，还抱着那句誓言，像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夜幕降临时，萧璟的脚步声终于在殿外响起。他推开殿门进来时，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却刻意放缓了脚步，神色如常，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他走到楚星辰身边，见她正坐在桌边发呆，便主动开口解释：“星辰，今日的旨意你也听说了。林文渊在清理漕运余党时立下大功，前些日子推行北境新政，又是他顶着旧臣的压力，把粮草调度得妥妥当当。如今孤要试种‘安民粟’，解决百姓的粮荒问题，他更是主动上书，愿以家中田产作为试验田，还联络了江南的粮商，承诺一旦成功便全力推广。”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接着说：“可朝中的旧派大臣借此攻讦孤，说孤任用私人、偏袒林文渊，甚至有人暗指孤想借林家和江南粮商的势力巩固地位。如今正是推行新政的关键时候，孤不能后院起火。唯有纳林婉儿入宫，给林家一个体面，才能堵住那些悠悠众口，稳固朝局。你放心，不过是个名分，孤心中……”
“臣妾明白。”楚星辰突然打断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是喜是怒。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桌边的披风，亲手为他披上，动作娴熟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然后她屈膝行礼，垂着眼帘道：“殿下以社稷为重，以百姓为念，是万民之福。臣妾身为太子妃，岂敢因一己之私生出怨怼？恭贺殿下新得佳人，贺林家为朝局出力。”
她说完，甚至扯出了一抹极淡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只停留在嘴角，未曾抵达眼底。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眸子，此刻像蒙了一层雾的深潭，平静之下是化不开的寒凉。又是朝局，又是平衡。从她嫁给萧璟的那天起，她听了太多次这样的理由——为了拉拢某方势力，他要去参加某位大臣的宴席；为了安抚旧臣，他要去探望某位宗室的家眷；如今，为了稳固新政，他要纳另一个女人入宫。她早己该明白，在他心中，江山永重于美人，她和腹中的孩子，终究也只是他权衡利弊中的一部分。
萧璟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忽然哽在喉间。他以为她会哭闹，会质问，会像从前那样抱着他的胳膊撒娇，问他是不是忘了誓言。可她没有，她甚至连一句不满的话都没说，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平静得让他心慌。他伸手想碰触她的脸颊，想再说些什么安抚她，可楚星辰却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动作自然得像是只是转身去拿桌上的茶盏。
“殿下明日还要早朝，如今己是亥时，该早些安歇了。”她端起茶盏递给他，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明显的疏离，“臣妾今日缝衣时伤了手指，身子也有些乏了，想早些歇息。殿下若不嫌弃，便在偏殿安歇，或是……去长春宫看看那边的布置是否妥当。”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极轻，却像一根刺，扎得萧璟心口发紧。他看着她眼底的疏离，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说什么。他知道，此刻无论他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接过茶盏，一口饮尽，茶水的温热却没能暖热他冰凉的指尖。
“那你好好歇息，孤明日再来看你。”他放下茶盏，转身离开了昭阳殿。殿门关上的那一刻，楚星辰才缓缓抬起头，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眼底的平静终于被汹涌的泪水打破。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有肩膀不住地颤抖，像寒风中即将折断的花枝。
三日后，是林婉儿入宫的日子。东宫门外张灯结彩，锣鼓喧天，迎接贵妃的鸾驾从宫门一路抬到长春宫，红绸铺地，宫灯高悬，热闹得像是又办了一场婚礼。宫里的人都去长春宫看热闹，连昭阳殿外的宫女都忍不住探头张望，只有楚星辰，依旧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那枚绣针，却再也没碰过那件染血的小衣。
夜幕降临，长春宫的灯火彻夜通明，丝竹之声隐隐约约传到昭阳殿，衬得这里愈发安静。往日里，只要萧璟留宿后宫，昭阳殿的灯火总会亮到他回来，宫女们也会守在殿外，随时准备伺候。可今日，楚星辰早早便吩咐下去：“殿下今夜在长春宫，不必等了，都歇着吧。”
宫人们不敢多问，只能熄灭殿内的烛火，悄悄退了出去。夜色渐深，长春宫的丝竹声渐渐停了，可昭阳殿的灯火，却第一次在太子留宿后宫时，彻夜未熄——不是忘了熄灭，而是楚星辰坐在黑暗里，望着窗外长春宫的方向，一夜未眠。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出眼底的疲惫与寒凉。她轻轻抚摸着小腹，低声呢喃：“孩子，你看，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江山，要面对的夫君。往后，我们只能靠自己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楚星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的寒风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刺骨的凉意。她望着远处长春宫紧闭的宫门，眼底的最后一丝柔软终于被冰封。从今日起，她不再是那个只知儿女情长的楚星辰，而是东宫太子妃，是腹中孩子的母亲。她要学会在这深宫之中站稳脚跟，学会在萧璟的江山里，为自己和孩子谋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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