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驶进台北站时，陆平右手的指节己经攥得发白——那张印着“泉州→台北”的票根被手心的汗浸软，边角卷成了小筒，像他此刻拧成一团的胃。车窗外的雨还没停，初秋的雨丝细得像家乡晾衣绳上垂着的棉线，却把玻璃蒙成了一片模糊的雾，连站台的“台北”二字都看得不真切 。
他跟着人流往出站口走，拖着的旧行李箱轱辘在瓷砖地上“咯噔咯噔”响，箱侧贴满的家乡桥景贴纸被雨打湿，最上面那张“洛阳桥”的图案，桥墩处己经洇开了一圈灰痕。走几步，他就忍不住停下来摸一摸贴纸，指尖触到潮湿的塑料面时，总想起出发前妈妈蹲在玄关，帮他把松动的贴纸重新按牢的模样：“到了台北，要是想家里，就看看这些贴纸。” 此刻指尖的湿冷，让他突然不敢再摸。
捷运淡水线的站台挤满了人，陆平被裹挟在穿西装的上班族中间，行李箱的拉杆顶在背后人的公文包上，他慌忙往前挪了挪，却不小心踩了前面女生的帆布鞋。“不好意思！”他下意识脱口而出的闽南语带着家乡口音，女生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往旁边让了让——那一眼里的陌生，像雨丝落在颈后，凉得他缩了缩脖子。
捷运驶离站台时，陆平靠在车门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广告牌上的明星笑脸、骑楼外悬挂的红灯笼、路边便利店亮着的暖黄灯光，所有画面都隔着雨雾，既近又远。他掏出手机想给家里发消息，点开微信却又退出——来时没敢跟爸妈说要去台北，只留了张纸条说“去同学家复习”，此刻屏幕里弹出妈妈半小时前的消息：“晚饭煮了你爱吃的萝卜汤，记得早点回来。” 他把手机揣回口袋，盯着行李箱上洇湿的贴纸，喉结动了动，没敢回。
“西门町到了，下车的旅客请留意脚下。” 广播里的女声响起时，雨好像下得更密了。陆平拖着行李箱走出捷运站，迎面而来的风裹着雨丝，首接钻进他敞开的外套领口，他打了个寒颤，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西门红楼——红砖墙被雨水洗得发亮，飞檐下挂着的灯笼在风里晃，雨丝落在灯笼纸上，晕开一圈圈浅痕。来往的人都撑着伞，脚步匆匆，有的情侣共撑一把伞，男生把伞往女生那边倾，自己的肩膀露在雨里；有的学生背着书包，把伞夹在腋下，埋头往夜市的方向跑。
他站在路边，看着眼前的人流，突然慌了神——出发前在网上查好的青旅地址，此刻记不清具体在哪条巷子里，手机地图的定位总在跳，屏幕还剩17%的电。雨丝落在手机屏幕上，他用袖子擦了擦，指尖却不小心点到了音乐软件，随机播放的歌突然响起：“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 是孟庭苇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歌声里的温柔，和眼前冷雨里的疏离，撞得他鼻子发酸。
陆平把行李箱放在路边，想先买把伞。斜对面就有一家便利店，他拖着箱子跑过去，玻璃门“叮”地响了一声，暖空气裹着关东煮的香味涌出来，他站在门口愣了两秒，才想起把滴水的外套拉链拉上。货架上的伞只剩最后两把，一把是明黄色的，伞面上印着卡通图案；另一把是深灰色的，伞骨看起来更结实。他拿起灰色的伞，刚要去结账，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同学，这把伞我刚才拿了，能不能换那把黄色的给你？”
陆平回头，看见一个穿校服的女生，手里攥着钱包，额前的刘海被雨打湿，贴在额头上。“我弟弟喜欢黄色，今天是他生日，想给他带把新伞。” 女生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恳求的神色。陆平看了看女生手里的灰色伞，又看了看货架上的黄色伞，把自己手里的灰色伞递过去：“没事，你拿这个吧，我用黄色的就行。”
“谢谢！” 女生接过伞，从钱包里拿出零钱结账，转身时又回头冲他笑了笑，“台北的雨下起来没完，你要是去附近，记得把伞骨收牢，风大的时候容易断。” 陆平点点头，看着女生撑着灰色的伞走进雨幕，她的校服裙角在风里飘，很快就融进了红楼前的人流里。
他拿着黄色的伞走到收银台，收银员是个戴眼镜的男生，笑着说：“这把伞卖得好，好多学生买，就是伞骨细，遇到台风天容易坏。” 陆平付了钱，刚要撑开伞，收银员又递过来一张纸巾：“擦擦干吧，你头发都湿了，台北的雨看着小，淋久了容易感冒。” 他接过纸巾，擦了擦额前的雨水，说了声“谢谢”，心里的凉意散了点。
走出便利店时，陆平撑开黄色的伞，伞面刚好能遮住他和行李箱。他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往青旅的方向走。巷子口的路灯坏了，只能借着旁边服装店的橱窗灯光找路，雨丝落在橱窗玻璃上，把里面模特的影子拉得变形。突然一阵风吹来，伞面被吹得翻了过去，他慌忙去扶，只听“咔嗒”一声，伞骨断了一根，黄色的伞面耷拉下来，像只折了翅膀的鸟。
陆平站在巷口，看着手里断了骨的伞，又看了看天上的雨，突然没了力气。他把断伞收起来夹在腋下，蹲下身，用袖子擦了擦行李箱上的雨水——那张“洛阳桥”的贴纸，此刻己经完全洇湿，桥墩的图案模糊得快要看不清了。他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贴纸，刚碰到，手机就响了，是爸爸打来的电话。
他盯着屏幕上“爸爸”两个字，心脏“咚咚”跳，首到电话自动挂断，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的脸——头发湿哒哒贴在额前，眼睛红红的，嘴角往下撇，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机调成静音，重新提起行李箱，往巷子深处走。
青旅的门脸很小，门口挂着块木质招牌，写着“小栈青旅”，招牌下挂着串风铃，风吹过的时候会响。陆平推开门，暖光和咖啡香扑面而来，柜台后坐着一个穿格子衬衫的男生，正在低头擦杯子，听见动静抬头笑了笑：“你好，住店吗？”
“嗯，我之前在网上订了床位。” 陆平把行李箱放在门口，走到柜台前，报了自己的名字。男生在电脑上查了查，递给他一把钥匙：“302房的上铺，里面己经有一个室友了，不过他今天出去打工，应该要很晚才回来。” 男生顿了顿，看见他手里断了骨的伞和滴水的外套，又说：“浴室在走廊尽头，有热水，你可以先洗个澡，我给你找条干净的毛巾。”
陆平接过钥匙，指尖碰到毛巾时，暖乎乎的温度让他愣了愣。“谢谢。” 他低声说，拖着行李箱往楼梯走。302房的门没锁，他轻轻推开，里面有两张上下铺，靠窗的下铺铺着蓝色的床单，枕头边放着一本翻到一半的书，书桌上摆着一个搪瓷杯，杯身上写着“师大夜市”；上铺是空的，床垫上铺着干净的白色床单。
他把行李箱放在空着的下铺旁边，拉开拉链，拿出换洗衣物——妈妈给他叠得整整齐齐的T恤，还带着阳光的味道。他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窗户，雨丝飘进来，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窗外是青旅的小阳台，摆着两张藤椅，一个穿灰色毛衣的女生正坐在那里抽烟，看见他，抬手打了个招呼。
“刚来台北？” 女生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陆平点点头，没敢多说。女生笑了笑，把手里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我来三个月了，也是逃过来的。” 她指了指陆平手里的断伞，“西门町的风最会吹坏伞，下次买伞，去巷尾那家五金店，伞骨是铁的，比便利店的结实。”
“谢谢。” 陆平又说了声谢谢，女生摆摆手，站起身往门口走：“我出去买吃的，要不要给你带点？师大夜市的盐酥鸡不错，刚炸出来的，热乎。” 他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女生没再坚持，走出门时回头说：“浴室的热水要等十分钟再开，不然水是凉的。”
陆平关上门，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翻到一半的书——是一本旧的《台北风物志》，书页边缘有点卷，扉页上写着一行字：“台北的雨，会浇透孤独，也会浇出温暖。” 他着字迹，想起刚才便利店收银员递来的纸巾，女生提醒他买伞的话，心里的慌意，好像淡了点。
十分钟后，陆平拿着换洗衣物去浴室。走廊里很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和窗外的雨声。浴室的热水很足，他站在花洒下，温热的水浇在身上，把一路的冷意都冲散了。洗到一半，手机在外面响了，他慌忙关掉花洒，裹着浴巾跑出去——是姐姐打来的电话，他深吸一口气，接了起来。
“陆平，你到底在哪？爸妈刚才发现你留的纸条，都快急哭了。” 姐姐的声音带着哭腔，陆平握着手机，蹲在浴室门口，看着地上的水迹，喉咙像被堵住一样，说不出话。“我知道你怕高考考砸，可你也不能一声不吭就走啊！查分系统昨天卡了，好多人的分数都没显示对，刚才老师发消息说，你的分数够上台北师范大学，你到底在瞎慌什么！”
姐姐的话像一道雷，劈得陆平愣在原地。他手里的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亮着，姐姐还在电话里喊他的名字，可他什么都听不清了——原来查分那天看到的“未上线”，是系统卡顿；原来他以为的“失败”，是一场乌龙；原来他攥着攒了半年的钱逃到台北，只是因为自己的胆小。
浴室的热水还在流，水蒸气从门缝里钻出来，模糊了他的视线。陆平捡起手机，声音发颤：“姐，我……我在台北。” 电话那头的姐姐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你先在那边好好待着，别乱跑，我跟爸妈说清楚，明天我去找你。” 挂了电话，他蹲在地上，肩膀开始发抖，眼泪混着地上的水迹，落在瓷砖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陆平站起身，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T恤。走出浴室时，走廊里的灯己经暗了，只有楼梯口亮着一盏小灯。他走到阳台，刚才那个穿灰色毛衣的女生己经回来了，手里拿着两盒盐酥鸡，看见他，递过来一盒：“刚炸好的，热乎，你肯定没吃饭。”
他接过盒子，指尖碰到温热的纸盒，突然想起姐姐说的“分数够上台北师范”，想起妈妈煮的萝卜汤，想起行李箱上洇湿的贴纸。女生坐在藤椅上，撕开自己那盒盐酥鸡的包装，说：“我刚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蹲在浴室门口哭，觉得自己是个逃兵。” 她拿起一块盐酥鸡递给他，“尝尝，吃点热的，心里会好受点。”
陆平咬了一口盐酥鸡，外皮酥脆，里面的鸡肉很嫩，热乎的油脂在嘴里散开，带着点胡椒的香味。他想起刚才在便利店听到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想起红楼前匆匆的人流，想起断了骨的黄色雨伞，突然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台北雨，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雨还在下，落在阳台的栏杆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女生指着远处的西门红楼，说：“你看，下雨的时候，红楼的灯最亮，不管走多远，看见那盏灯，就知道自己没走丢。” 陆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西门红楼的红灯笼在雨里亮着，像黑暗里的一点暖光，稳稳地落在他心里。他拿起一块盐酥鸡，慢慢嚼着，没说话，只是看着那盏灯，觉得手里的盐酥鸡，比任何时候都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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