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陆延再次踏入苏昕的工作室。
这一次,室内的布置有了微妙的变化。原本温馨的暖色调灯光被调节得更偏冷白,更接近办公室的照明环境。那几张令人放松的抽象画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可书写的大型白板。房间一角,多了一套更精密的生物反馈设备显示屏,正实时显示着一条平稳的基线。整个空间显得更加简洁、功能化,甚至带有一丝实验室般的冷静。
苏昕站在房间中央,穿着一身干练的浅灰色专业套装,脸上是经过精确计算的平和表情。她需要为陆延创造一个绝对可控、可预测的环境,最大限度地减少不可控变量。
“陆先生,请坐。”苏昕示意他在那张己经熟悉的舒适座椅上坐下,动作利落地为他连接好生理传感器。屏幕上,代表陆延心率、皮电、呼吸的曲线再次亮起,稳定地运行着。他周身的情绪场,依旧是那片熟悉的、死寂的纯白。
“基于上次的基线评估报告,”苏昕开门见山,语气如同项目汇报,“我们今天开始第一次情境模拟训练。目标是:在安全受控环境下,初步唤醒并尝试识别特定负面情绪对应的生理信号。”
陆延微微颔首,表示同意。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设备,没有任何波澜。对他而言,这确实更像一个需要配合的实验项目。
“我们首先从‘愤怒’开始。”苏昕操作着平板电脑,“根据数据,您对愤怒的生理反应模式相对清晰。我们将从低强度刺激开始逐步暴露。”
她点开一个视频片段。屏幕上出现两个演员在模拟商务谈判,一方语气逐渐强硬,表情带着明显的愠怒。这是苏昕精心挑选的,表演痕迹较重,情绪强度可控。
视频播放时,苏昕紧盯着屏幕上的数据曲线和陆延的情绪场。果然,陆延的心率和皮电出现了轻微但明确的上升,与他看中性视频时的平稳状态形成对比。然而,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眼神平静得像是在观看一段天气预报。那片纯白的情绪场,也稳如磐石,没有任何色彩或形状的涟漪。
“陆先生,请注意您此刻的身体感受。”苏昕用平稳的语调引导,“或许是指尖的微麻,心率的轻微加快,或者皮肤表面的细微紧绷感。不要试图去定义它,只是观察它。”
陆延依言,将注意力向内收敛。他确实感知到了心率的变化,皮肤接触电极的地方也有微弱的电流感应。这些生理信号客观存在,但与“愤怒”这种情感概念之间,依然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就像在观察一台与自己身体连接的外部仪器的读数。
“这是身体应对潜在威胁或冲突时的正常应激反应。”苏昕解释道,“识别它,有助于您在真实谈判中,更早地意识到对方情绪状态的变化,甚至提前预判其可能采取的过激行为。”
陆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个角度,他能够理解并接受。将情绪视为可监测的生理指标,用于优化决策,这符合他的逻辑。
随后,苏昕又播放了几个不同情境下、强度递增的“愤怒”刺激片段——从路怒症到更激烈的冲突场面。陆延的生理反应也随之增强,但他始终保持着超然的冷静,纯白的情绪场没有丝毫动摇。他甚至开始主动分析不同强度刺激下,自身生理反应的变化梯度,如同研究一个有趣的数学模型。
苏昕心中既佩服又有些棘手。陆延的理性壁垒比她想象的还要坚固。单纯的“观察-识别”训练,似乎只能强化他的认知控制,并不能真正触及情感层面。
她决定冒险,启动预设的B计划。
“接下来,我们将尝试一种不同的刺激源。”苏昕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多了几分专注,“这不是表演,而是一段真实的、经过处理的录音素材,来源于一次公开的商业纠纷听证会。其中一方当事人的情绪……比较强烈。请您做好准备。”
陆延不置可否地点头。
苏昕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音频文件。她并没有提前告知陆延,这段录音的主角,正是几年前曾与云巅资本有过激烈交锋、最终惨败的一位竞争对手。那次交锋,陆延用了某些堪称冷酷无情的手段,让对方几乎破产。
录音开始是沉闷的听证会背景音,然后,一个充满怨毒和极度愤怒的男声嘶吼起来,指控着“某些资本大鳄”的“冷血掠夺”和“断人生路”。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诅咒。
“……你们这些没有心的怪物!只会吸血的机器!你们根本不懂什么叫逼不得己,什么叫绝望!”
这声音,这内容,显然触动了某些真实的记忆节点!
刹那间,生理监测屏幕上的曲线剧烈跳动!陆延的心率陡然加速,皮电反应飙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峰值,连呼吸都出现了一瞬间的紊乱!
更让苏昕心头一震的是,陆延那片始终如一的纯白情绪场,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无法忽视的扰动!
并非出现了新的色彩,而是在那一片纯白的中心,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撞击了一下,产生了一圈剧烈的、扭曲的涟漪!就像平静的白色颜料被投入巨石,荡开混乱的波纹。同时,一股冰冷的、尖锐的“质感”开始在场中弥漫,虽然依旧没有颜色,但那种感觉……近乎实质化的“厌烦”和“被冒犯”!
陆延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神情变化!他的眉头紧紧锁起,嘴角向下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眼中不再是全然的平静,而是掠过了一丝清晰可辨的……戾气?虽然一闪即逝,但他迅速别开了目光,不再看向声音来源(扬声器),这个回避动作本身,就说明了这刺激的有效性——或者说,过度有效性。
“可以了。”陆延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加低沉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苏昕立刻关掉了音频。
咨询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生理监测仪上逐渐回落的曲线发出轻微的滴滴声。
陆延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手指用力按压着鼻梁。他需要极力压制胸腔里那股陌生的、翻涌的躁动。那不是愤怒,他依然无法体验愤怒,而是一种强烈的、生理性的不适和排斥,类似于被污秽的东西溅到的感觉。那段录音,那个失败者的诅咒,像一根肮脏的针,刺破了他习惯了的绝对洁净和秩序。
苏昕没有立刻说话。她静静地看着陆延,看着他周身那逐渐平复但依旧残留着混乱涟漪的纯白情绪场,以及那股尚未完全散去的冰冷“质感”。她成功了,成功地用高度相关的、真实的强烈负面情绪,短暂但有力地冲击了他的防御系统。但这过程显然并不舒适,甚至可能带来风险。
几分钟后,陆延才重新睁开眼,目光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但细看之下,似乎比平时更幽深了一些。
“这就是你所说的‘可控’刺激?”他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但苏昕能感觉到一丝极淡的质问。
“我很抱歉,陆先生,刺激强度可能超出了预期。”苏昕坦诚地说,“但这次反应也证实了报告中的推测,与个人经历高度相关的真实情绪,确实能引发更强烈的生理和……潜在反应。这对于理解情绪如何在现实中影响他人决策,有重要价值。”
她巧妙地将重点从“他的不适”转移到了“洞察对手”的价值上。
陆延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刚才的体验和苏昕的话。那股强烈的不适感正在慢慢消退,但留下的“记忆”却异常清晰。他确实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即使是透过生理反应和那种诡异的被污染感)一个失败者所能迸发出的如此强烈的恨意。这种洞察,冰冷而残酷,但……确实有价值。
“继续。”最终,他只吐出两个字,声音恢复了平板的语调。但他没有要求终止训练,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苏昕暗暗松了口气。她知道,刚才那一步走在了危险的边缘,但似乎也撬动了一丝缝隙。
接下来的训练,她调整了策略,回到了强度较低、关联性较弱的刺激,并着重引导陆延进行“认知标签”练习,即为那些生理反应贴上“低威胁愤怒”、“高威胁愤怒”等逻辑标签,进一步工具化这个过程。
训练结束时,陆延的情绪场己经基本恢复了纯白和平静,但苏昕敏锐地注意到,在那片白色的最深处,似乎残留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冰蓝色痕迹?非常淡,像水墨画里不经意间晕开的一抹淡墨,却不再是全然的虚无。
而她自己,在整个过程中,虽然承受着陆延被激发出的负面情绪涟漪的冲击,但或许是因为早有准备,或许是因为陆延的情绪场本质上依旧“干净”(即使是负面反应也显得很“纯粹”,不像常人那样混杂),她并没有感到往常那种过载的疲惫。
送走陆延后,苏昕看着数据报告上那个因真实愤怒录音而出现的剧烈峰值,若有所思。
“真实的伤痕,才能激起真实的涟漪……”她低声自语。陆延这座冰山,并非毫无裂缝。而裂缝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些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东西。那个转瞬即逝的、带着戾气的眼神,和那一丝残留的冰蓝,预示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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