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变得有些模糊，金色的湖光碎裂成无数晃动的光斑。她的思绪，不再受控制地继续向更幽深的时光隧道下坠，越过二零二零年的秋天，越过大学青涩的时光，一首沉潜，沉潜到生命最初的起点——那个飘着雪的，农历冬月十五。
一九九九年，D市下辖的一个小县城。
那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进入农历冬月，北风就像磨利了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天空总是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酝酿着一场盛大而持久的雪。
冬月十五那天清晨，雪终于落下来了。起初是细碎的雪沫，零零落落，试探般地飘洒。到了临近中午，己然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不过一两个时辰，整个县城就被裹进了一片素白之中。屋顶、树梢、街道、远处的田野，都覆盖上了厚厚的一层，世界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雪花簌簌落下的声响。
县城中心一处三层小楼里，住着怀胎己近八个月的伍桂瑶，正挺着硕大的肚子，有些艰难地收拾着。她看了看窗外越下越大的雪，眉头微蹙。家里的米快见底了，菜也所剩无几。丈夫唐儒云前几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电话都不能打通。婆婆余邵情住在不远，平日里会过来照应一二。眼看雪势稍小了些，伍桂瑶便穿上那件厚重的、洗得有些发白的藏蓝色大衣，围上围巾，打算去附近的菜市场采购一番。她出门前，先去敲了婆婆余邵情的门。
余邵情是个时尚洋气的妇人，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烫的小波浪卷。见儿媳挺着肚子要冒雪出门，不免担心，便一同前去。
婆媳二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的街道上。伍桂瑶走得格外小心，一只手紧紧护着腹中的胎儿，另一只手挽着婆婆的胳膊。菜市场里人声嘈杂，地面湿滑泥泞。她们买了些必需的蔬菜，又割了一小条牛肉。最后，在一家粮店前，伍桂瑶看着那袋十公斤装的大米，犹豫了一下。家里快没米了，这是必需品。
“我来吧。”余邵情说着，想伸手去提。
“不用，妈，我背得动。”伍桂瑶摇摇头，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倔强。她不想让婆婆觉得自己太过娇气，也不想事事依赖。她半蹲下，试图将那装着米和各类蔬菜的小背篓背绳套上肩头。腹部传来一阵明显的压迫感，她深吸一口气，咬咬牙，还是将那沉甸甸的小背篓背了起来。
十公斤的大米，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对于一个临近预产期的孕妇来说，无疑是沉重的负担。每走一步，伍桂瑶都能感觉到腹部传来的坠胀感越来越清晰，腰背也酸痛得厉害。积雪的路面湿滑难行，她走得异常缓慢而艰难。余邵情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不住地说：“慢点，桂瑶，慢点走，要不还是我来……”
话未说完，刚走出菜市场不过百米远，伍桂瑶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猛地停住脚步，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下身涌出，浸透了厚厚的棉裤，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湿痕。
“桂瑶！怎么了？”余邵情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扔掉手中的东西，一把扶住几乎要倒下的儿媳。
“妈……我……我肚子……好痛……”伍桂瑶的声音因为剧痛而颤抖，额头上瞬间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混着融化的雪水，蜿蜒而下。阵痛像汹涌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身体。
早产！余邵情立刻明白了过来。她心头一紧，看着儿媳痛苦扭曲的脸，又看看这漫天大雪、行人稀少的街道，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但她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别怕！桂瑶，别怕！坚持住！我们马上去医院！”余邵情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几乎是半背半抱着伍桂瑶，用尽全身力气，搀扶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出租车，朝着县人民医院的方向驶去。雪又开始下。
终于，县人民医院那栋略显陈旧的白色大楼出现在视野里。余邵情几乎是嘶吼着喊来了门口的医护人员。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担架车碾过地面发出急促的滚动声，伍桂瑶被迅速推进了产科病房。
产房外的走廊，冰冷，空旷，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气味。余邵情焦急地踱着步，双手因为紧张和之前的用力而微微颤抖。她看着窗外依旧没有停歇意思的大雪，心里乱成一团麻。她走到医院门口那部老式的、需要转盘拨号的公用电话前，颤抖着手，先给早己离婚的前夫唐荣来打了个电话，语无伦次地说了情况，让他赶紧来医院。然后，又几经周折，终于拨通了儿子唐儒云的电话。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产房里不时传出伍桂瑶压抑不住的痛呼声，那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余邵情的心上。中午十二点整，当时钟的指针精准地重合在最高点时，一声清亮而有力的婴儿啼哭，骤然从产房里传了出来，穿透了走廊的寂静，也穿透了窗外绵密的雪幕。
生了！
余邵情猛地松了口气，双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她扶着墙壁，大口喘着气。
过了一会儿，产房的门开了，一名戴着口罩的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了出来。“伍桂瑶家属？生了，是个女儿。母女平安。”
余邵情赶紧凑上前去。襁褓里，那个刚刚降临人世的小生命是那样的小，那样的红，皮肤薄得像透明的蝉翼，甚至可以看见底下青色的细小血管。她闭着眼睛，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偶尔发出小猫一样细微的啜泣。因为早产和母亲孕期的营养不良，她体重极轻，仅有二点一公斤，恶女成长记，我命由我不由天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恶女成长记，我命由我不由天最新章节随便看！像一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幼猫。
“孩子怎么样？”余邵情担心地问。
“早产儿，体重太轻了，需要在保温箱里观察几天。”护士的声音平静无波，“大人身体也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
正说着，唐荣来也急匆匆地赶到了医院。他穿着一件厚重的军绿色大衣，帽子上、肩膀上落满了未化的雪花，脸颊和鼻子被冻得通红。一进走廊，他就急切地问：“怎么样了？”
“生了，是个孙女。”余邵情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重点强调了孩子的瘦小和需要进保温箱。
唐荣来走到护士旁边，低头看了看那个小小的婴儿。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喜悦，更多的是一种现实的凝重。他沉默了几秒，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今天是冬月十五，中午生的？”
“对，正好十二点。”余邵情答道。
唐荣来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计算的神色，他喃喃道：“冬月十五，中午十二点……嗯，这生日好，占了两个日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对余邵情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属虎，这个时辰也好，午时，老虎是吃饱喝足，正在休息的时候，安稳。”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民间最朴素的、关于时辰命运的解读。似乎这个孩子降临的“时间”本身，比这个孩子本身，更值得关注和品评。至于这个瘦弱的、提前来到人世的孙女是否健康，她的母亲经历了怎样的凶险，仿佛都在那几句关于“日子”和“属相”的评判中，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余邵情也附和着点了点头：“是啊，午时虎，饱虎，有福气，不愁吃穿。”
这时，产房的门再次打开，虚弱的伍桂瑶被推了出来，转移到普通病房。她脸色苍白如纸，头发被汗水浸透，黏在额角和脸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脱了力，连睁眼的力气都几乎没有。
唐荣来和余邵情跟着去了病房。安顿好伍桂瑶后，唐荣来在病房里站了一会儿，看着昏睡过去的儿媳和那个被护士抱去保温箱的、瘦小的孙女，没再说什么。余邵情则开始忙前忙后，用热水给伍桂瑶擦拭脸颊和手臂。
大约又过了一个多小时，病房门被推开，一阵裹挟着雪花的冷风灌了进来。是唐儒云来了。他显然是匆匆而至，头发凌乱，整个人看起来瘦弱不堪，身上穿着件不算厚实的夹克，肩膀上湿了一大片，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他先走到病床边，看了看昏睡中的伍桂瑶，眼神复杂。然后转向余邵情：“妈，怎么样了？”
“大人没事，就是累脱力了。孩子早产，太小，在保温箱里。”余邵情压低声音说道。
唐儒云沉默地点点头。他在病房里站了片刻，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窗外，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依旧阴沉。病房里充斥着消毒水、血腥气以及人体虚弱时散发出的某种混合气味。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从夹克的内兜里摸索出一个棕色的、有些旧了的皮夹。他打开皮夹，从里面数出六张百元钞票。那动作有些迟缓，甚至带着点犹豫。然后，他走到病床边，将那六百块钱，放在了伍桂瑶枕边，那个她虚弱的手勉强能够到的地方。
“桂瑶，”他声音不高，带着刚赶路后的沙哑，“这钱……你拿着，买点营养品，补补身体。”
伍桂瑶在昏睡中似乎有所察觉，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睁开。那六百块钱，安静地躺在洁白的枕套上，红色的纸币，在这个苍白冰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单薄。
唐儒云没有再多的言语，也没有再去看看保温箱里那个体重仅有二点一公斤的女儿。他在病房里又停留了片刻，便对唐荣来和余邵情说：“爸，妈，这边你们多照应着点。我那边事情还没完，得赶紧回去。”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病房，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如同他来时一样匆忙。仿佛这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的安排。唐荣来在唐儒云背后大骂：“你去哪，逆子！”，但是唐儒云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余邵情叹了口气，将那六百块钱仔细收好。唐荣来则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依旧银装素裹的世界，再次喃喃了一句：“冬月十五，午时……这日子，是真不错。”
病房里重新归于安静，只有伍桂瑶偶尔因为疼痛而发出的细微呻吟，以及窗外寒风掠过树梢发出的呜咽声。
那个在一九九九年冬月十五中午，顶着大雪、背负着十公斤重物早产来到人世的女婴，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温暖的保温箱里。她不会知道，自己降临这个世界的第一天，所感受到的，除了生命的脆弱，还有这人世间最初的、混合着算计、疏离与有限责任的，冰冷的暖意。
她的生日，被爷爷评价为“占了两个日子”的好日子。
她的属相，被奶奶解读为“吃饱喝足”的有福之虎。
而她作为一个个体的降临，得到的第一个来自父亲的、具象的“欢迎”，是枕边那单薄的六百元钱。
这一切，像一组无声的密码，在她生命最初的刻度上，悄然刻下了某些隐秘的印记。这些印记，将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伴随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在类似湖畔夕阳这样的时刻，被悄然唤醒，让她恍惚间明白，生命中有些寒冷，并非始于后来某个具体的挫折，而是源自生命之初，那场大雪，以及大雪之后，那渗透在骨血里的，看似合理却难以言说的凉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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