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势渐渐小了,从之前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变成了零星飘散的雪沫,铅灰色的云层似乎也薄了一些,透出背后朦胧的天光。县人民医院的病房里,依旧弥漫着消毒水和虚弱的气息。伍桂瑶昏昏沉沉地躺着,身体的剧痛和极度的疲惫让她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迷离状态。偶尔,她会因宫缩的余痛而蹙紧眉头。
下午两点左右,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带着室外的寒气走了进来。
来人是蓉丽芬。她是唐荣来的第二任妻子,比唐荣来小了整整二十岁。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依旧保持得丰腴匀称,穿着一件时兴的枣红色羽绒服,头发烫着细密的小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的笑容。她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多层保温饭盒,还有一个小布包。
“桂瑶,”蓉丽芬的声音柔和,带着一种天然的亲昵,她快步走到病床边,放下东西,关切地俯身看着伍桂瑶,“辛苦了,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
伍桂瑶艰难地睁开眼,看清来人,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笑意,声音沙哑地唤了一声:“蓉姨……你来了。”
“来了来了,这么大的雪,路上不好走,来晚了。”蓉丽芬说着,手脚麻利地打开保温饭盒的盖子,一股温热、浓郁的香气立刻在病房里弥漫开来,驱散了些许冰冷的药水味。最上面一层是熬得糜烂粘稠的粥,碧绿的青菜碎末间,点缀着撕成细丝的深褐色牛干巴,令人食欲大动。下面一层则码放着切得薄薄的酱色熟牛肉片,纹理分明,看着就很有嚼劲。
“知道你爱吃牛肉,特意熬了你喜欢的牛干巴青菜粥,还切了些熟牛肉,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多少吃一点,才有力气。”蓉丽芬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盛出一小碗粥,用勺子轻轻搅动着,散去一些热气。
伍桂瑶是回族,牛肉是她自幼熟悉和喜爱的食物。此刻闻到这熟悉的香味,看着那细心准备的饭菜,她空洞的胃里似乎真的唤起了一丝渴望,冰凉的心底也仿佛注入了一股微弱的暖流。她感激地看了蓉丽芬一眼,在蓉丽芬的搀扶下,勉强撑起一点身子,靠在摇高了些的病床头。
蓉丽芬小心地一勺一勺喂她。粥熬得火候极好,米粒几乎化开,牛干巴的咸香和青菜的清爽融合得恰到好处,温暖妥帖地滑过喉咙,落入空乏的胃囊。伍桂瑶吃得很慢,每一口都似乎要用尽力气,但终究是慢慢地吃下了一些。额头上因为这番动作又渗出细密的汗珠,但脸上似乎恢复了一点微弱的血色。
余邵情一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蓉丽芬进来,忙碌,喂饭,自始至终,她没有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那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疏离和审视。她与蓉丽芬之间,隔着一段漫长的、由背叛、怨恨和岁月积尘构筑的历史。
唐荣来与余邵情也曾有过举案齐眉的岁月。余邵情是县城里粮食局局长的千金,家境优渥,自己又是初中政治老师,端着那个时代令人羡慕的“铁饭碗”。她嫁给当时还在钢铁厂打拼、家境普通的唐荣来,某种程度上算是“下嫁”。起初,她也曾用心经营家庭,生下了唐儒云。但不知从何时起,她迷上了麻将牌桌。起初是闲暇消遣,后来逐渐沉溺其中,课不好好上,家也顾得少了。哗啦啦的洗牌声和输赢间的刺激,似乎填补了她内心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最终,因为多次旷工、教学事故,她被学校开除,失去了体面的工作。这让原本就因性格差异和生活方式不同而渐生裂痕的夫妻关系,更加雪上加霜。
而彼时的唐荣来,凭借胆识和运气,承包了一个小型钢铁厂,正处在事业上升期,整日忙于应酬、打通关系,需要一个能帮他稳住后方、体贴入微的女人。就在这个时候,蓉丽芬出现了。她是厂里的食堂阿姨,年纪轻,模样周正,更重要的是,性格温顺勤快,做得一手好菜,对唐荣来的照顾无微不至。一个失意于家庭温暖,一个渴望改变命运,干柴烈火,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蓉丽芬很快怀了孕,成了压垮唐荣来与余邵情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场激烈的、撕破脸皮的离婚大战后,余邵情带着分得的一些家产和满心怨恨离开,唐荣来则很快将蓉丽芬娶进了门。从此,这两个女人,一个代表着唐荣来的过去,带着清高、落魄与不甘;一个代表着他的现在,带着温顺、务实与新的家庭秩序,她们的人生轨迹虽然因同一个男人而交错,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中间横亘着一条几乎无法逾越的鸿沟。
此刻,在这间充斥着新生儿与虚弱产妇气味的病房里,这条鸿沟无声地显现着。
见伍桂瑶吃了些东西,脸色稍霁,蓉丽芬又细心地用纸巾帮她擦了擦嘴角。余邵情这才从椅子上站起身,动作略显僵硬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角,她的目光扫过蓉丽芬,最终落在伍桂瑶身上,语气平淡地说:“桂瑶,你吃了东西就好。这边……有丽芬照顾你,我就先回去了。家里还有点事。”
她的称呼是疏远的“丽芬”,而非更显亲近的“蓉姨”或者其他。
伍桂瑶虚弱地点点头:“妈,您慢走,今天辛苦您了。”
余邵情没再说什么,也没再看蓉丽芬一眼,径首转身走出了病房。她的背影挺首,带着一种属于过往时代知识女性的、不肯轻易弯折的倔强,却也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和孤清。走廊里传来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清晰,又最终归于沉寂。
病房里只剩下唐荣来蓉丽芬和伍桂瑶,以及窗外愈发稀疏的雪光。
蓉丽芬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重新坐下,握着伍桂瑶冰凉的手,柔声说:“别多想,现在最要紧的是把你自己的身体养好。孩子……我刚刚去看过了,在保温箱里,小小的,但护士说生命体征平稳,会没事的。”
伍桂瑶的眼眶瞬间又红了,泪水无声地滑落。这泪水里,有生产的痛楚,有面对新生命的茫然,有身体极度的虚弱,或许还有对未来的恐惧,以及在这冰冷无助的时刻,感受到一丝真正关怀的委屈。
“蓉姨……”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哭吧,哭出来会好受点。”蓉丽芬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像安抚一个孩子,“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这其中的苦,男人是永远不懂的。儒云他……来看过了?”
伍桂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泪水流得更凶了。枕边那六百块钱,像一根刺,无声地昭示着丈夫的缺席和那份量不足的关怀。
蓉丽芬看了一眼那几张钞票,心里明镜似的。她没再多问,只是拿起勺子,又舀了一勺粥,递到伍桂瑶嘴边,“再吃一点,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以后的日子还长,得有力气走下去。”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活磨砺后的坚韧和务实。她曾是食堂阿姨,靠着勤快和察言观色在厂里立足;她抓住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成为了唐荣来的妻子,但也因此背负了“第三者”的名声,多年来在唐家复杂的关系网中小心翼翼地行走。她懂得生活的艰辛,也明白女人很多时候只能靠自己硬撑。
伍桂瑶看着她,这个名义上是她婆婆,年纪却与她相差不算太大的女人,心中百感交集。在这个冰冷的雪后下午,在这个充斥着无助和疏离的医院里,蓉丽芬带来的这碗热粥,这几句朴实无华却透着关切的话语,竟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暖意。
她张开嘴,顺从地又吃了几口粥。胃里暖和了,连带着冰冷的手脚似乎也恢复了一些知觉。
窗外,雪己经完全停了。灰白色的天光透过玻璃窗,静静地照进病房,落在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女人身上。一个虚弱无力,一个温柔扶持。她们之间,没有血缘的纽带,关系甚至源于一段不堪的过往,但在此刻,却奇异地构成了一幅相依的图景。
而在不远处的婴儿监护室里,那个名叫唐琪的女婴,依旧在保温箱里安睡着。她对窗外雪停后的世界一无所知,对病房里大人们复杂微妙的情感纠葛更是毫无察觉。她只是本能地呼吸着,汲取着维持生命的养分。
她不会知道,在她生命最初的这几个小时里,围绕着她的降临,上演了怎样一场无声的、关于家庭、责任、过往与现在的微妙戏剧。那单薄的六百元父爱,那疏离而疲惫的亲奶奶的离去,那带着温热粥饭和有限温暖的晚奶奶的到来……这些看似琐碎的细节,如同纷纷扬扬的雪花,终将一片片沉积下来,在她未来的人格底色和情感模式中,留下或深或浅、或冷或暖的印记。
生命的序幕,往往不是在鲜花和掌声中拉开的,而是在这些混合着疼痛、无奈、算计与些许微光的日常里,悄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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