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陈默像一台上紧了发条却失去方向的机器。他在星辉证券的格子间里更加沉默，效率却高得惊人。赵主管交代的任务，他总能提前完成，并且附上更加详尽、数据更扎实的补充分析。他主动承接了部门里最枯燥、最没人愿意碰的档案数字化工作，将堆积如山的历史研报和公告一份份扫描、归类、建立索引。
他用一种近乎自虐的工作强度，填充着每一天的每一个空隙，不让大脑有丝毫闲暇去回想那晚街头冰冷的绝望和出租车消失的尾灯。小雅的名字成了他意识里的禁区，任何与之相关的思绪刚一冒头，就被他强行摁灭，转而投入到无穷尽的数据和图表之中。
他甚至减少了给马强写笔记的频率，不是懈怠，而是觉得那些关于市场、关于规则的思考，在他人生的全面溃败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模拟盘，操作变得更加频繁，也更加……冷酷。止损毫不犹豫，止盈也绝不留恋，像个没有感情的自动交易程序。
马强显然察觉到了异常。他没有发信息询问，而是在一个周五的晚上，首接出现在了陈默的铁皮屋外。
当陈默拖着疲惫的身躯爬上楼顶，看到那个站在昏暗灯光下的熟悉身影时，他愣住了。马强手里提着两瓶最普通的啤酒，递给他一瓶。
“强哥……”陈默喉咙有些发紧。
马强没说话，靠着斑驳的墙壁坐下，用牙咬开瓶盖，灌了一口。陈默默默在他旁边坐下，学着他的样子，也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刺激。
“人走了？”马强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突然开口，声音平淡。
陈默身体一僵，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黑暗中对方可能看不见，低低地“嗯”了一声。
“难受？”
陈默握紧了酒瓶，指节泛白。他没有回答，答案不言而喻。
马强又喝了一口酒，缓缓说道：“我入市第三年，2008年，金融危机。之前顺风顺水，觉得巴菲特也就那么回事。然后，市场崩了，一个月，亏掉前面两年所有的利润，还搭上了准备结婚的房子首付。”
陈默猛地抬头，看向马强黑暗中模糊的侧脸。他从未听马强提起过这些。
“未婚妻跟她家里介绍的一个公务员走了，走的时候说，‘跟你在一起，看不到未来’。”马强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当时觉得，天塌了。也跟你一样，想过从这或者更高的地方跳下去。”
陈默屏住了呼吸。
“后来我没跳。不是怕死，是觉得不甘心。”马强转过头，目光在黑暗中似乎也能穿透陈默，“我问自己，除了这破市场，我还会什么？答案是什么都不会。离开它，我连活下去都难。既然死都不怕，还怕活着？还怕在这鬼地方从头再来？”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感情没了，可以再找，或者不找。但人要是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市场不会因为你的痛苦、你的崩溃，就对你网开一面。它只会更残忍地吞噬掉你剩下的一切。”
“你把情绪带进了交易里。”马强一针见血，指出了陈默最近模拟盘操作的症结，“你以为你变得更果断，其实是变得更急躁，你在用操作发泄，而不是遵循规则。这样下去，你模拟盘里那点可怜的‘经验值’，很快就会败光。”
陈默如遭雷击，浑身冰凉。马强说得没错，他最近的操作，看似纪律严明，实则充满了自暴自弃的戾气。
“记住，”马强将剩下的酒一口喝完，站起身，“市场，是你唯一的对手，也是你唯一能依靠的东西。它不讲感情，只认规则。你想在这里爬起来，就得比它更冷，更硬。把自己当成一块铁，现在经历的，不过是淬火。熬过去，你才能成钢。熬不过去，就是一块废渣。”
他把空酒瓶放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下周一，我要看到你新的笔记。还有，模拟盘的操作记录和复盘，一并发我。”
说完，他转身下楼，脚步声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
陈默独自坐在楼顶，手里的啤酒己经不再冰凉。马强的话，像重锤一样敲打在他心上，比任何安慰都更残酷，却也更加……清醒。
他回想起自己最近的状态，那种用麻木和忙碌伪装起来的崩溃，那种将市场作为情绪发泄口的危险倾向。他差点，就在失去感情之后，连这最后一条路也自己走绝了。
他站起身，走到楼顶边缘。下面的小巷依旧黑暗，但这一次，他没有感到眩晕和拉扯。他深吸了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感觉胸腔里那股淤积的、令人窒息的块垒，似乎松动了一些。
痛苦依然在，失落依然在。但它们不再是无边无际、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它们被马强的话语，强行框定成了一个具体的、需要面对和跨越的障碍。
他回到铁皮屋，打开电脑，调出最近模拟盘的操作记录，对照着K线图，开始冷静地、不带任何情绪地复盘。他将那些带着情绪痕迹的、偏离规则的操作，一一标记出来，分析当时的市场环境和自己的心理状态。
然后，他新建了一个文档，开始写新的笔记。标题是：《情绪扰动下的规则偏离与修正》。
这一次，他没有回避自己的脆弱，而是将失恋带来的心理冲击，也作为影响交易的一个重要变量，纳入到了自己的分析体系中。
他知道，淬火的过程，极其痛苦。但唯有经历这痛苦的锤炼，剔除杂质，才能让内在的结构变得更加致密和坚韧。
窗外的天边，泛起了一丝微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他也将带着这身尚未冷却的灼热和痛楚，继续在这条艰难的路上，走下去。
首到，成钢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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