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官道上颠簸了数日，当车窗外的空气里开始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和淡淡的水汽时，沈见星知道，江南到了。
她撩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只见河道纵横，舟楫往来，白墙黛瓦的民居临水而建，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比起京城的恢宏肃穆，扬州透着一股子慵懒又精致的烟火气。
“看够了？”对面，萧执闭目养神，淡淡开口。
沈见星连忙放下车帘，正襟危坐，下意识扶了扶头上那顶让她感觉无比别扭的小方帽：“回王爷，只是觉得……江南风光，果然名不虚传。”她心里补充了一句：就是这“账房先生”的行头，实在有碍观瞻。
萧执眼皮都没抬：“记住你现在的身份，是本王从京城请来的沈账房，姓沈，名砚。”
沈砚？沈见星嘴角微抽，这名字起得还真是……敷衍又应景。
“是，东家。”她努力进入角色。
马车最终驶入一处位于僻静巷弄、外观毫不显眼的宅院。门楣上悬着一块朴素的匾额——明月楼。
踏入其中，才发现别有洞天。庭院不大，但布局精巧，假山流水，翠竹掩映，处处透着雅致。仆从不多，但个个眼神清亮，行动利落，显然是萧执提前安排好的自己人。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迎上前来，恭敬行礼：“东家，沈先生，房间己备好。”
萧执微微颔首，对沈见星道：“沈先生一路辛苦，先歇息片刻。晚些时候，自有人送来扬州近年的账册，还需先生多多费心。”
沈见星：“……” 这就开始上岗了？王爷您还真是物尽其用。
她被引到一间陈设清雅的客房。刚放下包袱，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让开！我要见你们东家！听说京城来了位了不得的账房先生？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值得萧东家如此大动干戈！”一个略显张扬的年轻男声响起。
沈见星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锦缎长袍、腰佩玉饰、手持折扇的公子哥儿，正试图闯进来，被两名明月楼的护卫面无表情地拦在院中。
那公子哥儿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捧着些锦盒，看样子是来“拜码头”兼“下马威”的。
“是扬州盐商商会会长，赵百万的独子，赵文昌。”不知何时，墨离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沈见星身后，低声介绍，“纨绔一个，但鼻子很灵，消息也快。”
沈见星了然。这是地头蛇来试探过江龙了。而且目标首指她这个新来的“账房”。
她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决定主动出击。总是躲在萧执身后，可不是她的风格。
她推门走出，学着男子走路的样子，微微含胸，步伐沉稳，来到院中，对着那赵文昌拱了拱手，刻意压低了嗓音：“在下沈砚，初来乍到，不知赵公子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赵文昌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失望？“你就是那个沈砚？看着……也不怎么样嘛！瘦得跟竹竿似的，能拨得动算盘吗？”他语气轻佻，用折扇虚点了点沈见星。
沈见星面色不变：“算盘能否拨动，靠的是脑子，不是膀子力气。赵公子若是怀疑在下的能力，不妨考校一番？”
赵文昌嗤笑一声：“考校？本公子没那闲工夫！”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我只问你，萧东家此番南下，带了你这么个账房，究竟意欲何为？莫非是信不过我们扬州本地的账房先生？”
这话问得相当不客气，带着明显的挑衅。
沈见星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个属于“书呆子”的、略带腼腆又有点执拗的笑容：“东家行事，岂是在下能妄加揣测的？在下只知，东家吩咐核对账目，在下便核对账目。至于信得过谁，信不过谁……”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赵文昌带来的那些锦盒，“或许，等账目核对清楚了，自然就明白了。毕竟，这银子的事儿，有时候比人说的话，更明白。”
赵文昌被她这番不软不硬、拐着弯骂人“账目可能不清不楚”的话噎得脸色一变，刚要发作，就听正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萧执缓步走出，依旧是那副淡漠的神情，目光扫过赵文昌，如同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赵公子很闲？”
仅仅西个字，赵文昌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脸上挤出笑容：“萧、萧东家，晚辈只是……只是听说您请了位高明账房，特来拜会，顺便……送上些扬州特产，聊表心意。”他示意随从将锦盒奉上。
萧执看都没看那些锦盒，只淡淡道：“心意领了。沈先生初来，需要静心熟悉账务，赵公子若无他事，便请回吧。”
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
赵文昌脸上青白交加，却不敢违逆，只得讪讪地带着人走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萧执看向沈见星，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沈先生方才，应对得不错。”
沈见星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后背有点汗湿。她抬手想擦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却忘了自己还戴着那顶小方帽，动作显得有些滑稽。
萧执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忽然伸手，替她正了正那顶歪掉的帽子，动作自然得让沈见星瞬间僵住。
“帽子戴好，”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揶揄，“‘沈账房’。”
沈见星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幸好有假胡子挡着。
就在这时，墨离拿着几本厚厚的账册走了过来：“王爷，沈小姐，这是刚送来的，扬州盐运司近三年的明面账册。”
沈见星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她接过账册，随手翻开一页，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
忽然，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指尖在某一个看似寻常的采购条目上停顿了一下。
“怎么了？”萧执察觉到的她的异样。
沈见星抬起头，眼神变得锐利，之前那点尴尬和羞涩瞬间消失无踪：“东家，这账……做得太漂亮了。”
“漂亮不好吗？”
“漂亮过头了。”沈见星指着那条目，“采买‘护漕用’桐油的数目和价格，连续三年，分毫不差。江南气候潮湿，物价岂会如此稳定？这不像账本，倒像是……提前誊抄好的范本。”
她抬起头，看向萧执和墨离，缓缓道：“他们在用一本无懈可击的假账，等着我们来查。真正的秘密，恐怕藏在另一本，我们看不见的‘暗账’里。”
明月楼内，刚刚轻松了片刻的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江南的水，果然很深。而他们的对手，也比想象中，更加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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