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最危险的地方是哪里？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很多。
但在我这里，却只有一个。
是一场宫宴。
尤其是皇帝老儿办的宫宴。
菜是冷的，酒是温的，笑是假的，话里是带钩的。
我叫林北。
今晚的宫廷乐师。
负责弹一曲《九歌》。
据说这曲子是上古传下来的祭祀乐章，能沟通天地，安抚鬼神。
皇帝点名要听。
大概是想求个风调雨顺，或者长生不老。
放屁。
他要是真信这个，就不会去年修陵墓，今年炼金丹了。
宫殿里，金碧辉煌。
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按品级坐着，像一排排彩色的木偶。
空气里熏着龙涎香，甜腻得让人头晕。
皇帝坐在龙椅上，穿着明黄的袍子，像个超大号的蜜饯。
他旁边是皇后，珠光宝气，笑得标准得像尺子量出来的。
再下首，是几位皇子，还有那位权倾朝野，眼神像鹰隼一样的赵丞相。
我的位置在角落，面前摆着一架古琴，“九霄环佩”。
名字很唬人，其实就是块老木头。
宴至半酣。
该我上场了。
我净手，焚香。
不是为了仪式感，是为了掩盖手心的汗。
手指搭上琴弦。
“铮——”
第一个音符流出。
是《九歌》里的《东皇太一》，庄严肃穆。
百官们正襟危坐，努力做出聆听天籁的表情。
皇帝眯着眼，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节拍。
一切正常。
我慢慢弹着。
音符在宫殿里流淌。
像水。
流过每个人的耳边。
流过赵丞相那微不可察蹙起的眉头——他似乎在担心北境的军报？
流过三皇子那闪烁不定的眼神——他最近和禁军统领走得很近。
流过户部尚书那额角的细汗——漕运的亏空快捂不住了。
我的琴声很轻，很柔。
却像一只无形的手，在这些位高权重者紧绷的心弦上，轻轻拨动。
撩起他们心底的焦虑，恐惧，和欲望。
我看到赵丞相端酒杯的手，顿了顿。
看到三皇子的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
看到户部尚书，偷偷用袖子擦了擦汗。
很好。
鱼儿开始不安了。
我变换了指法。
曲调转向《云中君》，缥缈灵动。
琴音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引导着宴席上无声的博弈。
一位御史想要起身弹劾赵丞相结党营私，嘴唇动了动，却在琴音流转中，莫名觉得底气不足，又坐了回去。
一位将军想为部下请功，话到嘴边，被几个跳跃的音符一带，竟变成了对丞相的奉承。
赵丞相举杯，想提议加征商税，填补国库，一个低沉回转的滑音，让他把话又咽了回去，转而称赞起江南的风光。
我的琴，成了无声的棋局。
琴音是我的棋子。
落子无声，却搅动着殿内的暗流。
皇帝依旧眯着眼，似乎浑然未觉。
或者，他乐见其成？
曲近尾声。
是《国殇》，悲壮苍凉。
琴声带着金戈铁马之意。
殿内的气氛，被推向了某种微妙的顶点。
赵丞相的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
三皇子的手，己经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上。
几个武将，呼吸粗重，眼神交流，似乎在等待什么信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我的手指，在最后一根弦上，轻轻一按。
“嗡——”
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然后，归于寂静。
满堂灯火，映照着众人神色各异的脸。
刚才那无形的紧张，仿佛被这最后的余音，悄然抚平了几分。
曲终。
人未散。
一片寂静。
然后是稀稀拉拉的掌声，主要是给皇帝面子。
皇帝睁开眼，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林乐师，琴技通神。”他淡淡说了一句。
“陛下谬赞。”我躬身。
他没再说话，挥挥手。
我识趣地退下，抱着我的琴，像个完成任务的工具。
走到殿外。
夜风一吹，才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己经被汗湿透了。
一个太监追了上来，是皇帝身边的心腹。
“林乐师，陛下有请。”
我跟着他，穿过重重宫闱，来到一间僻静的书房。
皇帝己经换下了龙袍，穿着一件常服，坐在灯下。
桌上，没有奏折，没有点心。
只有两杯茶。
他示意我坐下。
“林北，”他开口，声音很平静，带着一丝疲惫，“你的《九歌》，弹得很好。”
“陛下喜欢就好。”
他没接话，只是拂开了宽大的袖袍。
露出了手臂。
手臂上，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道陈年的，淡紫色的疤痕。
形状，位置……
竟与我手腕上那道，小时候爬树被树枝划伤留下的疤痕，一模一样！
我猛地抬头，看着他。
他的脸上，没有了帝王的威严，只有一种复杂难言的……了然。
“《九歌》不是操控人心之曲。”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
“它是‘我们’之间，确认身份的共鸣。”
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
“皇兄，或者说……”
“另一个‘我’，”
“你流浪够了，”
“该回来分担这……”
“江山重任了。”
我看着他手臂上那道和我如出一辙的疤痕。
看着他那张在灯光下，与我至少有五六分相似的脸。
想起刚才弹琴时，他那看似闭目养神，实则手指一首无声叩击着龙椅扶手，与我琴音节奏隐隐相合的细节。
所以，
我这乐师生涯，
我这看似巧合的入宫，
我这能“引导”人心的琴音……
全他妈是设计好的？
这《九歌》，
行的不是祭祀，
是归位。
皇帝，不，我那便宜弟弟，把一杯茶推到我面前。
“喝茶，”
“慢慢聊。”
茶是温的。
我的心是凉的。
这江山，
真他娘的，
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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