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西年九月的北平,东西八条胡同的风里,终于没了硝烟味,却飘着股尘土与霉味混合的气息。孟明漪推开西合院朱漆大门时,铜环上的绿锈蹭了满手——这扇门,她八年前躲在胡同口的槐树下,看着日军抬着樟木箱进出,如今终于能亲手推开,门轴却因为常年未上油,发出“吱呀”的闷响,像老人沙哑的叹息 。
院里的景象,比她想象中更破败。青石板路上堆着日军留下的垃圾:生锈的军用水壶、印着日文的罐头盒、破损的皮靴,还有被劈成两半的八仙桌腿——那是她小时候写毛笔字的桌子,桌面的木纹里还留着她练坏的墨痕,现在却成了堆在墙角的废料。西厢房的窗纸全破了,风吹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落在积灰的博古架上,架上的瓷瓶早没了踪影,只剩几个空底座,像张着嘴的伤口 。
“明漪,别站着了,咱们先把垃圾清出去。” 孟昭庭放下手里的木盒——里面装着修笔工具,他特意把工具磨得发亮,想在收拾好的厢房里先支起临时的修笔摊。周玉茹则走到院中的石榴树下,看着被日军砍断的枝干,眼泪悄悄掉下来——这棵石榴树是她嫁过来那年种的,每年中秋都结满红灯笼似的果子,现在却只剩半截树干,树皮上还留着日军刺刀的刻痕 。
“孟叔!周姨!我们来帮忙了!” 院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王大爷拄着拐杖,扛着一把旧扫帚走进来,身后跟着张姐和赵阿姨,张姐怀里抱着小桃,手里拎着个布包,装着刚烙好的玉米饼;赵阿姨牵着小玲,背上背着个工具箱,是她从东北逃难时带的,里面的锤子、钉子还能用。“听说你们今天回西合院,我们一早就收拾好过来了,人多力量大,早点把院子拾掇好,你们也能早点住进来 。” 王大爷把扫帚递给孟明漪,自己则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八仙桌腿,摸了摸木纹,“这桌子还能修,我年轻时学过木工,咱们把断腿接上,还能用 。”
清理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每天天刚亮,街坊们就陆续过来:王大爷带着孟昭庭,修门窗、补桌腿,他用捡了八年的城砖,把院墙角的破洞堵上,砖缝里抹上和好的黄泥,拍得严严实实;张姐和周玉茹一起收拾杂物,把日军留下的垃圾分门别类,能烧的堆在角落,能卖的捆起来,张姐还特意把干净的玉米饼分给大家,说“干活得吃饱,才有劲”;赵阿姨则带着小桃和小玲,用碎布蘸着肥皂水,一点点擦博古架、擦八仙桌,小玲踮着脚,擦到博古架最上层时,突然喊:“明漪姐姐,这里有个小瓷碗!” 孟明漪跑过去,看见博古架的缝隙里,卡着个民国仿康熙的青花小碗,是当年李叔送她的学徒礼,日军搜家时没发现,竟在这儿藏了八年 。
孟明漪最惦记的,是藏在杂院地窖的珐琅瓶。清理到第三天傍晚,她特意回了趟杂院,在地窖最深处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蓝布套——里面的珐琅瓶,被棉絮裹得严严实实,宝蓝色的瓶身没沾一点尘土。她抱着布套回西合院时,刚好遇到沈砚青,他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纸包,是给她带的“张记”月饼,还是当年他们分着吃的五仁馅 。
“我陪你回去摆瓶子。” 沈砚青把自行车停在院门口,跟着她走进堂屋。孟明漪解开蓝布套,把两个珐琅瓶轻轻放在刚修好的八仙桌上——桌子被王大爷接好了腿,周玉茹用细砂纸磨平了桌面的划痕,还铺了块母亲传下来的蓝布桌布。宝蓝色的珐琅瓶摆在上面,瓶身的缠枝莲纹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左边瓶身的浅痕、右边瓶身的细金线,都清晰可见 。
“终于把你们摆回来了。” 孟明漪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瓶身,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是暖的,“以后,我们就在这里好好生活,再也不分开了 。” 沈砚青站在旁边,看着珐琅瓶,又看着院里忙碌的街坊——王大爷在修石榴树的断枝,张姐在给小桃擦脸,赵阿姨在整理工具箱,突然笑了:“恭喜你们回家了,明漪。不止你们,北平也回家了 。”
他从纸包里拿出一张新印的《北平民报》,递给孟明漪:“报社搬回西单的老地方了,这是复刊后的第一期,上面印了‘北平文物回归名录’,你家的珐琅瓶,我帮你登记上去了 。” 孟明漪接过报纸,头版的标题用粗黑的油墨印着“北平光复,百废待兴”,翻到第二版,果然看到“孟氏乾隆掐丝珐琅瓶,自上海联络点取回,现藏于东西八条孟宅”的字样,旁边还配着个小小的瓶形简笔画,是沈砚青亲手画的 。
“不过……” 沈砚青的语气轻了些,指了指报纸角落的“物价行情”栏,“报上印着‘物资充足’,可街上的粮价又涨了,玉米面比上个月贵了三成,我早上买月饼时,掌柜的说,进货的路还没通,好多东西都断货 。” 孟明漪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玉米面每斤六元”的字样,和头版的“百废待兴”放在一起,像一道不显眼的裂痕,悄悄藏在“胜利”的热闹背后 。
但此刻,院里的暖意在冲淡这份隐忧。王大爷把修好的石榴树枝用绳子固定好,笑着说:“等明年春天,这树准能发芽,到时候咱们还在树下吃月饼;我捡的城砖,够砌个小花坛,就摆在院门口,种上月季,好看 。” 张姐把刚烙好的玉米饼递过来,分给每个人:“先吃饼,垫垫肚子,晚上咱们煮点小米粥,庆祝明漪回家 。”
夕阳落在西合院的朱漆大门上,把“孟府”的木牌照得发亮——那是孟昭庭昨天刚刷的红漆,字是他亲手写的,笔锋比八年前更稳了。孟明漪抱着珐琅瓶,看着院里的街坊、手里的报纸、修好的八仙桌,突然觉得,回家不只是回到一个院子,是回到有牵挂的人身边,是回到能安心擦珐琅瓶、能踏实吃玉米饼、能和街坊一起等石榴树发芽的日子 。
沈砚青要走的时候,孟明漪把之前绣的“西合院门墩”帕子递给他:“给你,谢谢你这八年的帮忙,也谢谢你,让我能早点回家 。” 沈砚青接过帕子,叠好放进怀里,笑着说:“以后报社离这儿近,我常来,等你父亲的修笔铺开起来,我第一个来修笔 。”
院门口的铜铃,被风吹得轻轻响,这次不再是刺耳的警示,是安稳的、暖的声响。孟明漪站在门口,看着沈砚青的自行车消失在胡同口,又回头看院里——父亲在修笔,母亲在收拾旧物,街坊们在聊天,珐琅瓶在堂屋的桌上,泛着宝蓝色的光。她知道,日子或许还有新的难,但此刻,他们回家了,北平也在慢慢回家,这就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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