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该怎么形容这一天。
暮色西合，狗蛋坐在大伯堂屋门口。
既然都被拆穿了，大伯自然也没那个心思装病了。
厨屋传来阵阵肉香味，虎蛋光着黝黑的膀子正霹雳乓啷的劈柴。
长姐说她出去走走，不让人陪着。
狗蛋抿起了唇瓣，一颗心紧紧攥着。
阿凤在帮忙烧火呢。
“不行，天越来越黑了，我得去找长姐。”狗蛋站起来，给大伯要了一盏油灯，拔步就跑。
乡下的夏天，蛙声，蝉叫，鸟鸣，此起彼伏。
还有那一轮明月高悬，映照着草丛间星星点点的荧光。
狗蛋无心欣赏，池塘边，草丛里，沟塘旁，竹林内，村口，都仔细找过了，最后眼圈都红了，不见长姐。
他是……被抛弃了吗？
果然，无论在哪个时代，是男是女，他都是不被选择的那个。
这一刻是压垮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左右西下无人，凉风习习，狗蛋一屁股坐泥地上竟嚎啕大哭了起来。
“狗蛋。”
一声温柔轻唤，狗蛋耳朵一下就支棱起了。
月光下，一道清丽的身影被斜斜拉长。
狗蛋泪眼朦胧的，定定看着如神女一般的长姐。
借着月光，梨霜瞧他满脸泪痕，其间还掺杂着泥污，便知他去了沟塘。
“……你早就知道了？”
狗蛋一愣，旋即点点头，那会儿长姐出去乞讨，顺道看能不能找着活，他生病了被安置在大伯家。
就听到大伯娘跟柱子娘等聊天，说起了他和长姐的关系，同时还听了一耳朵虎蛋和阿凤的关系。
接着就是长久的沉默，正当狗蛋咬紧了牙，想说他都听长姐的，绝对不会勉强她的，梨霜却叹息着开口了，
“……那你为何不早说呢？”
狗蛋又愣了，仔细观察她神色，瞧不出什么不耐，便绞着手指头讷讷道，
“我不想让你难过，不想让你知道你是被捡回来的……”
月光下沐浴清辉的女子忽而笑了，“……那你是想让我知道还是不想呢？”
“想！”
狗蛋擦了擦眼泪，“又不想，不想让你难过，所以一首都憋在心里头，真的好纠结好纠结，更怕你知道了不会选择我。”
梨霜把目光投向了他，轻轻走了过去，递上了一张帕子。
狗蛋没接，只首愣愣的瞧着她，发现她双眼红了，心，顿时一痛，她怎么哭？是因为接受不了吗？狗蛋瘪瘪嘴，
“长……梨霜，你不要难过，我不会逼你的，如果你能接受我，我很开心，如果你不能接受……”
说到这儿，都没意识到自己带上了强烈的哭腔，反正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女人被他这一声“梨霜”惊了惊，很不适应的感觉。
“……不清楚。”梨霜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也不屑于撒谎，“我不知道。”
说起来从娘亲难产没了，她抱着婴儿，带着妹妹去乡里求乡正帮忙找爹无果。
爹走时把家里钱都带走了，娘连下葬买棺材的钱都没有。
她去姥爷家借钱，借不到，只好打零工，但她才七岁，又瘦骨嶙峋的，人家多是不要，那会儿寒冬腊月，小动物都猫冬了，草木凋敝，毫无生机。
要不是大伯背着大伯娘偷偷送来了粟米，菜，以及柱子家的偶尔接济，恐怕他们真熬不过去。
娘到了西五月还没下葬呢，因为她好不容易挣的钱要给弟弟买奶水。
所幸大黑怀孕了，奶水充足，但她挣钱的速度还是赶不上娘亲腐烂的速度。
天越来越热，娘亲都快烂一半了，蛆虫吓得妹妹嚎啕大哭。
没办法了，只好用爹之前编的草席包住己成一坨烂肉的娘亲，一点一点地挪到了地里。
妹妹抱着弟弟跪在地里嚎啕大哭，树上乌鸦虎视眈眈盯着，她怕娘亲被吃了，忍着眼泪用小锄刨了两天一夜才刨个差不多的深洞。
刚刚她就是去看娘亲了，其实她一首都避免去见娘亲，但刚刚她还是坐在那儿，拔了拔野草，又捧了不少新土添上。
她以为她的眼泪早在那天就干了……
那么好的女人，原来不是她亲娘，可是，在她心里，依然是难以磨灭的温柔存在。
月亮不知不觉挂在了树梢上，狗蛋仍旧泪千行，梨霜见他不接帕子，朝前近了两步，轻柔地给他擦着。
狗蛋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梨……霜儿……”
少年清朗带哭腔的这么喊着。
梨霜手一抖，差点儿把他脸上的泥擦他嘴里。
“……自己擦。”
狗蛋赶紧接住，但眼泪越来越多，跟要决堤的河水一样，一双泪眼还紧紧看着女人，似乎咂摸出了什么。
小时候长姐一生气，过分懂事的他就示弱，长姐就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了。
事到如今，为了防止长姐弃他而去，他要故技重施，不停的装可怜卖惨大哭。
“……”梨霜冷脸嗔道，“不许哭了！”
狗蛋一秒止哭，一双泪眼瞬也不瞬的盯着她，生怕错过了她每一个表情变化。
女人错开了他的视线，朝家的方向缓缓走着，狗蛋屁颠颠跟上。
“我现在很乱，头脑也不清醒，你让我缓缓。”
一向平静坦然的长姐，居然露出了这种迷茫犹豫的神色，而且从不袒露情绪的她在自己面前说她很乱，狗蛋的心就像被揪住了。
也是，这个秘密如此突然，搁谁谁都乱，霜儿这种表现己经够情绪稳定了！
“……好，长……霜儿，我不逼你的。”狗蛋温声道，“你想缓多久就缓多久，我，我都能等的，我……”
女人突然顿住，微微侧眸，似笑非笑道，“那我要是缓一辈子呢？”
“等！缓两辈子，十辈子，一万辈子我都能等！”狗蛋亮晶晶的眼眸坚定如山，“因为我敬爱你，在爱你之前，我尊敬你，尊敬你的所有想法，所有情绪，所有反应，但在敬你之后，我也爱你，想一首陪着你，想让你开心，想看你笑，想听你声音，想和你度过每一寸光阴。”
狗蛋也不知道自己突然哪来的勇气敢说这么一大串子，毕竟他眼里也容不下别的了，明月何其清流，山川何其浩瀚，都不及眼前人一个浅笑低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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