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堂屋内,尘埃在从窗棂漏进的几缕光柱中无声浮沉。
陈浊盘膝坐在角落,闭着双眼。
白露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引导着他。
“……放下杂念,勿想勿惧,心神沉凝,归于自身。”
陈浊努力照做,试图驱散脑海里纷乱的画面——坍塌的陋巷、惊恐的街坊、幽蓝的刀光,还有白露那捉摸不定的笑容。
但思绪如同顽石下的野草,总在不经意间钻出。
身体的疲惫和伤痛也在干扰着他。
他皱紧眉头,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静,非强压。”白露的声音再次响起,近在耳边,却又仿佛隔着云雾,“如水之就下,自然而然。感受你的呼吸,感受心跳,感受血液流淌……最后,去感受你心口的那一点‘不同’。”
不同……
陈浊将意识缓缓下沉。
掠过仍在隐隐作痛的伤口,掠过空空如也的经脉。
最终,停留在心口的位置。
那里,似乎真的有一点微弱的、与体温不同的温热。
极其细微,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
他尝试着,像白露说的那样,不去刻意“寻找”或“抓住”,只是将心神轻轻地、缓缓地靠近。
如同靠近一只受惊的小兽。
起初,那点温热依旧飘忽,难以捕捉。
但当他彻底放弃强行控制的念头,只是纯粹地去“感受”时,那点温热,似乎……稳定了一些。
它并非静止。
而是在极其缓慢地、以一种玄奥难言的方式,微微“脉动”着。
每一次微不可察的脉动,都仿佛与他的心跳,与他血液的流淌,产生着某种极其隐晦的共鸣。
伴随着这种共鸣,一些模糊的、破碎的感知片段,开始断断续续地涌入他的意识。
不是画面,也不是声音。
更像是一种……情绪的残响。
是隔壁阿婆递过糙面馍时,那浑浊眼底一闪而过的怜惜。
是张屠户看似粗声恶气,却悄悄多切给他一小条肉时的别扭。
是小丫头片子把偷藏的、快化掉的劣质蜜饯塞进他手里时,那亮晶晶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眼神。
是爹娘早己模糊的身影,在记忆深处残留的、拥抱的温暖。
是这条巷子,这座城,十六年来所有的冷眼与漠然中,那零星却真实存在的、微弱的善意与牵绊。
这些他平日几乎忽略,甚至觉得理所当然的细微之物,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沉甸甸的,带着人间的温度。
心口那点星火,似乎因此而明亮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陈浊沉浸在这种奇特的感受中,忘记了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被白露的声音唤醒。
“可以了。”
陈浊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白露带着些许讶异的脸庞。
“比我想象的要快。”她上下打量着陈浊,“看来,你与这‘红尘意’的契合度,高得惊人。”
陈浊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西肢。身体的疲惫依旧,但精神却好了许多,心口那点温热也似乎更加清晰、稳固了一些。
“这就是……修炼?”他有些不确定地问。
“修炼?”白露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差得远呢。这顶多算是……让你认了个门。知道自家‘库房’在哪儿,里面可能有什么。但怎么开门,怎么取用,怎么让库房里的东西变多,还早得很。”
她顿了顿,语气严肃了几分:“而且,你要记住,你这条路,与现今流传的所有修行法门都不同。他们炼气、筑基、结丹……求的是超脱凡尘,羽化登仙,是将自身与这红尘俗世割裂开来,甚至视之为污秽枷锁。”
“而你,”她指着陈浊的心口,“你的力量根源,恰恰就在这红尘之中。众生的念想,人间的烟火,是你的源泉,也是你的……道。”
“这意味着,你注定无法像他们一样,远离尘世,清静修行。你必须行走于人间,体味众生百态,感受爱恨情仇。你的力量,将在万丈红尘中增长,你的境界,也将在世俗磨砺中提升。”
陈浊默默听着。
行走人间,体味众生……
这似乎,和他过去十六年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以前他是被动承受,而现在,他需要主动去“感受”,去“连接”。
“我该怎么做?”他问。
“跟着你的心。”白露的回答依旧模糊,“去经历,去选择,去承受。喜悦、愤怒、悲伤、眷恋……所有极致的情感,所有深刻的牵绊,都可能成为你心口星火的燃料。”
“当然,”她话锋一转,带着警告,“这也意味着,你将比任何人都更容易被这红尘所困,被七情六欲所扰。稍有不慎,便是沉沦迷失,万劫不复。这是一条险路,一条……独木桥。”
陈浊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薄茧和细小伤痕的手掌。
险路?
他的人生,何曾平坦过。
从在陋巷挣扎求生的那一刻起,他走的又何尝不是独木桥?
只是以前,他浑噩度日,不知前路。
而现在,他似乎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
哪怕只是星火。
他也想抓住。
“我明白了。”他抬起头,目光平静。
白露看着他眼中的坚定,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
接下来的几日,陈浊便在这荒废的宅院中暂住下来。
白露行踪不定,时常消失,有时半天,有时一整日,不知去往何处。每次回来,也从不解释。
她偶尔会继续引导陈浊感知心口的星火,但更多的,是让他自行体会。
陈浊除了必要的觅食和取水,几乎足不出户。
他将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尝试与心口那点星火建立更清晰的联系。
过程依旧缓慢而艰难。
杂念纷飞,伤痛干扰,进展微乎其微。
但他能感觉到,那点星火确实在一点点变得清晰、稳定。
它不再像最初那样飘忽欲灭,而是如同在心田深处,扎下了一颗极其微小的根。
他尝试着,在握住柴刀时,将心神沉入那点星火。
没有惊天动地的变化。
柴刀依旧是那柄锈迹斑斑的破柴刀。
但当他挥动时,手臂似乎更稳了一些,刀锋划过空气的轨迹,也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契合某种“道理”的韵味。
这日清晨,陈浊正准备像往常一样,继续尝试感应星火。
白露却拦住了他。
“闭门造车,终是徒劳。”她看着陈浊,“你的‘道’在人间,不在这一方破屋。走吧,跟我出去看看。”
陈浊没有多问,拿起柴刀,跟在她身后。
白露没有带他去西市那等喧嚣之地,反而是在扶风城那些更偏僻、更破败的角落里穿行。
贫民窟,流民聚集地,废弃的码头,甚至是……乱葬岗。
陈浊沉默地看着。
他看到面黄肌瘦的孩童为了一点点发霉的食物渣滓争抢厮打。
他看到垂死的老人蜷缩在漏风的窝棚里,无人问津,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
他看到码头上,苦力们扛着沉重的货物,脊背被压得弯曲,汗水砸在肮脏的地面上,换来微薄的铜板。
他看到乱葬岗边缘,野狗刨着新埋的浅坟,拖出残缺的肢体。
空气中弥漫着贫穷、疾病、绝望和死亡的气息。
这与西市那劫后余生、艰难重建的景象截然不同。
这是扶风城光鲜表皮之下,更真实、更残酷的底色。
陈浊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原本以为,自己所在的陋巷己是人间底层。
现在才知道,这世间,还有更深的苦难。
他心口那点星火,在这些景象的冲击下,微微摇曳着。
不是变得黯淡。
而是仿佛被投入了更多的、沉重的东西。
那些挣扎,那些麻木,那些无声的呐喊与绝望……如同浑浊的泥沙,汇入其中。
星火没有熄灭。
反而在承载了这些沉重之后,燃烧得更加……坚韧。
它散发出的,不再仅仅是温暖的“意”,更多了一种冰冷的、属于现实的重量。
白露始终沉默地走在前面,没有回头,也没有解释。
首到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她才在一处可以俯瞰小半个贫民窟的矮坡上停下。
“看到了?”她淡淡开口。
陈浊望着下方那片在暮色中更显凄凉的棚户区,点了点头。
“这就是红尘。”白露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不止有炊烟温暖,邻里和睦,更有饥饿、疾病、不公和死亡。你的力量源于此,你的磨难,也将源于此。”
“感受它,理解它,然后……”
她转过身,看着陈浊被暮色笼罩的侧脸。
“做出你的选择。”
是视而不见,独善其身?
还是投身其中,与之沉浮?
陈浊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那些在苦难中挣扎求生的身影,看着那点点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微弱灯火。
他想起了陋巷,想起了阿婆,张屠户,小丫头……
想起了自己挥出那一“剑”时,心中所念。
护这人间烟火。
这烟火,原来并非只有温暖明亮。
还有更多,是冰冷和灰暗。
但正是这些冰冷灰暗,衬托出那点温暖的珍贵。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暮色中的空气带着贫民窟特有的、混杂的气味。
心口的星火,在承载了今日所见的沉重后,似乎与脚下这片土地,与那些挣扎的灵魂,产生了一丝更加深刻的联系。
它跳动着,不再仅仅是属于他个人的温热。
更像是一点微光,试图照亮这片沉重的黑暗。
哪怕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我明白了。”
他轻声说,像是在回答白露,又像是在对自己宣誓。
白露看着他眼中逐渐清晰的光芒,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似是赞许,又似是……怜悯。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呵斥与哭喊,从下方的贫民窟中传来。
陈浊目光一凝,向下望去。
只见几个穿着皂隶服色的官差,正粗暴地推搡着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似乎在驱逐他们。冲突很快升级,哭喊声、叫骂声、棍棒打在肉体上的闷响,清晰地传上矮坡。
陈浊握紧了手中的柴刀。
心口那点星火,骤然加快了跳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在他胸中翻涌。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白露。
白露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没有任何表示。
仿佛在等待他的“选择”。
陈浊不再犹豫。
他迈开脚步,朝着那片混乱,一步步走了下去。
柴刀的刀锋,在最后一缕夕阳余晖下,折射出一点寒光。
如同他心口,那一点初燃的星火。
试图驱散,这人间一角,即将降临的黑暗。
(http://www.220book.com/book/XYEJ/)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