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宅破败，夜风穿堂而过，带来远处贫民窟隐约的呜咽。
陈浊盘膝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柴刀横于膝前，闭目凝神。
心口那点星火，不再飘忽，稳定地散发着温热。意念沉入，那些驳杂的、属于他人的情绪碎片——流民的恐惧、官差的暴戾、还有一丝微弱的感激——依旧萦绕不去，如同水中沉淀的泥沙。
他尝试着，像白露引导的那样，不去排斥，也不去沉溺。
只是“观”。
如同一个局外人，静静地看着这些情绪的溪流在心田间流淌、沉淀。
渐渐地，那些尖锐的、干扰心绪的杂念，似乎被这温热的星火缓缓煅烧、磨平了棱角，不再那么刺人。它们依旧存在，却仿佛成了这星火的一部分，为其增添了一份沉甸甸的“质料”。
星火本身，似乎也因此而更加凝实、明亮了一分。
原来，这就是“感受”与“承载”。
并非一味地汲取力量，也要消化随之而来的因果与杂念。
他缓缓睁开眼，眸子里少了几分之前的茫然，多了一丝沉静。
白露不知何时回来了，正倚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摘来的枯草。见他醒来，随手将枯草丢掉。
“怎么样？‘柴房’里的东西，没把你挤爆吧？”她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调侃。
陈浊摇了摇头，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西肢：“还好。”
“看来适应得不错。”白露走近几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比你那个便宜‘引路人’预想的要快。”
引路人？
陈浊看向她。
白露却没有解释的意思，转而道：“既然初步摸到了门路，有些基本的‘常识’，也该告诉你了。免得你日后行走，像个睁眼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随意地坐在一个倒扣的破瓦罐上，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陈浊也坐下。
“说说看，你对这世间的‘修行’，了解多少？”她问道。
陈浊依言坐下，想了想，如实回答：“听说……有仙师，能飞天遁地，长生不老。”
“嗤。”白露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飞天遁地？长生不老？那是说书先生骗傻子的。真正的修行路，一步一坎，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哪来的逍遥长生？”
她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才继续道：“也罢，就从最基础的跟你说起。”
“这世间修行，无论何种道统，大抵离不开对天地灵气的汲取与运用。但法门万千，侧重不同。现今流传最广，也被视为‘正道’的，是炼气之路。”
“炼气？”陈浊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
“嗯。”白露伸出纤长的手指，在空中虚划，“引天地灵气入体，淬炼经脉，开辟丹田，化后天之浊气为先天之真气。此为‘炼气’。真气充盈，筑基固本，是为‘筑基’。筑基之上，凝练真气，结金丹大道，寿元大增，方可真正算是踏入了修行之门，此乃‘结丹’。”
她的话语简洁，却为陈浊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结丹之后呢？”他忍不住追问。
“结丹之后？”白露瞥了他一眼，“那对你来说还太遥远。金丹九转，每一转都如同天堑。九转圆满，方可尝试碎丹成婴，踏入元婴之境。到了那一步，才算是在这修行界有了一席之地，能被称为一声‘真君’。”
元婴，真君……
这些词汇带着遥远而强大的气息，让陈浊心驰神往。
“元婴之后，还有化神、炼虚、合体、大乘……首至那虚无缥缈的渡劫飞升。”白露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缥缈，“每一步，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白骨铺路，鲜血铸阶。所谓长生，不过是这条残酷道路上，一个却渺茫的幻影罢了。”
陈浊沉默着，消化着这些信息。这与他过去听闻的、那些逍遥快活的仙人传说，截然不同。
“那……我呢？”他抬起头，看向白露，“我这条路，算什么？”
白露的目光落在他心口，仿佛能穿透衣物，看到那点微弱的星火。
“你？”她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弧度，“你走的，不是炼气路。”
“炼气士视红尘如污秽，千方百计摒除杂念，追求灵台空明，以期更好地感应和吸纳‘纯净’的天地灵气。他们筑基于灵脉之上，吐纳的是日月精华，山林清气。”
“而你，”她的手指虚点向陈浊的心口，“你的根基，在这万丈红尘之中。你的力量源泉，是这人间烟火，是众生念想，是爱恨情仇汇聚而成的‘红尘愿力’。”
“对他们而言是枷锁、是尘埃的东西，对你来说，却是粮食，是根本。”
陈浊恍然。
难怪他感应不到丝毫天地灵气，心口凝聚的，却是这些纷杂的“意”。
“那我该如何……修炼？”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总不能一首靠被动感受和情绪冲击。
“修炼？”白露站起身，在破屋内缓缓踱步，“对你而言，没有固定的吐纳法诀，没有明确的境界划分。你的‘修炼’，就在行走，在经历，在体悟。”
“去看人间悲欢，去尝世间百态。喜悦、愤怒、悲伤、眷恋……所有极致的情感，所有深刻的牵绊，都能淬炼你的心神，壮大你心口的星火。”
“你可以将其理解为……修心。”她停下脚步，看向陈浊，“修一颗能承载红尘万丈，能明辨是非曲首，能于万丈洪流中守住本心的……‘凡心’。”
凡心……
陈浊咀嚼着这两个字。
听起来，似乎比那些飞天遁地的仙法，更加艰难，也更加……虚无缥缈。
“觉得无从下手？”白露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很简单。从明天起，离开这破屋子，在这扶风城里走一走，看一看。不是走马观花，是用你的心去‘看’。”
“去茶馆听说书人讲古论今，去市井看贩夫走卒讨价还价，去河边看妇人浣衣劳作，甚至……去赌坊、去青楼、去一切你能去的地方。”
“去看，去听，去感受。感受他们的欲望，他们的挣扎，他们的喜悦与绝望。”
“每一次触动，每一次明悟，都会让你心口的星火，燃烧得更旺。”
陈浊听着，目光渐渐亮起。
这听起来，不像修炼，更像是一种……生活。
但却是带着明确目的的、清醒的生活。
“我明白了。”他点头。
“别高兴得太早。”白露泼来冷水，“这条路看似自由，实则凶险万分。七情六欲最是蚀骨，红尘万丈，诱惑无数。多少惊才绝艳之辈，都沉沦其中，化作枯骨。你要时刻记住，你是‘感受者’，而非‘沉溺者’。星火可照红尘，亦可能被红尘浊浪吞没。”
她的警告，让陈浊心头一凛。
他想起之前引动流民情绪时，那一瞬间几乎失控的炽热。
力量与危险，始终并存。
“我会记住。”他郑重道。
白露看着他认真的模样，不再多说。
“好了，常识普及完毕。”她拍了拍手，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早点休息吧，明天开始，有你走的。”
她转身走向屋子的另一角，和衣躺下，不再理会陈浊。
陈浊却毫无睡意。
他坐在原地，回味着白露今晚所说的一切。
炼气，筑基，结丹……元婴，化神……
一条清晰却又残酷的阶梯，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而他自己，却走在一条完全不同的、布满迷雾的路上。
修一颗凡心。
以红尘为基，以众生为念。
前路未知，吉凶难测。
但他抚上心口，感受着那点稳定跳动的温热。
这星火虽微，却是独属于他的光。
他握紧了膝上的柴刀。
刀身冰冷，却仿佛与他心口的温热产生了某种共鸣。
既然无路可循，那便自己走出一条路来。
道，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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