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街角那场崩溃的对峙之后，林溪的大学生活仿佛真的进入了她所期望的“重新开始”模式。
她更加努力地学习，积极参加社团活动（甚至破天荒地参加了两次古典文献社的校外走访），和室友的关系也似乎更融洽了些。她不再刻意避开T大相关的话题，甚至在一次小组讨论中，还能平静地引用T大某位教授的最新论文观点。
她像一台被重新校准过的机器，运行得平稳而高效。只是那平静的表面下，是更深沉的麻木。她不再流泪，不再失眠，也不再因为一个相似的背影而心惊肉跳。那种感觉，不是释然，而是某种情感功能的彻底坏死——仿佛关于“陆延”的那部分神经，己经被那场对峙彻底烧毁了。
她偶尔会想起他最后那个冰冷的、失望的眼神，心口会泛起一阵微弱的、熟悉的抽痛，但很快便会消散，像投入死水的一粒小石子，连涟漪都吝于泛起。
她以为，这就是结局了。他们就像两条短暂相交后又无限延伸的平行线，将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永不再见。
然而，她并不知道，在她这片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另一条轨道上的那个人，正以一种她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酝酿着一场颠覆一切的风暴。
T大物理实验楼，顶层的某间高级实验室里，常常亮灯到深夜。
陆延是这里的常客。他申请到了一个独立的课题项目，关于量子计算某个前沿分支的模拟验证。这个课题难度极高，远超本科生的能力范围，但他以一份近乎完美的论证报告和指导老师的强力推荐，硬是拿到了许可和资源。
他几乎将所有课余时间都泡在了实验室里。不是因为他有多热爱这个课题，而是他需要一种极致的、能够占据他全部心神的消耗，来对抗内心那片巨大的、冰冷的荒原。
他的状态，比高中保送后那段时间更加极端。如果说那时是冰冷的机器，那么现在，这台机器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偏执的、不计后果的疯狂。他可以连续工作几十个小时，靠咖啡因和意志力硬撑，首到身体发出严重抗议才短暂休息。
他的指导教授，一位以严厉和挑剔著称的学界泰斗，私下里却对另一位教授感叹：“陆延这孩子，是我见过天赋最高，也最……不要命的学生。他像是在跟什么东西赛跑，或者说，在逃避什么东西。”
周哲偶尔会从其他城市跑来北京看他。看到陆延瘦得几乎脱形、眼窝深陷的样子，周哲又气又急，拉着他出去吃饭，想让他放松一下。
饭桌上，周哲试图聊些轻松的话题，或者打听一下他是否认识了新的朋友。陆延只是沉默地吃着东西，偶尔抬眼看他一下，那眼神空洞得让周哲心惊。
“陆延，你到底怎么了？那件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人总要向前看。”周哲忍不住劝道。
陆延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然后继续夹菜，声音平静无波：“我很好。”
“你这样叫很好？”周哲几乎要拍桌子，“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为了一个……”
“别提她。”陆延猛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警告。他抬起头，看向周哲，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周哲瞬间噤声。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冻结一切的死寂。
周哲知道，他再也无法走进陆延内心那片被冰封的世界了。
十一月底，北京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林溪所在的古典文献社承接了一个为校外一家文化基金会整理、数字化一批捐赠古籍的项目。任务繁重，时间紧迫，社团人手不足，林溪作为骨干之一，自然也投入了大量的课余时间。
项目的办公地点设在基金会提供的一间临时办公室里，离P大和T大都不远。为了方便工作，社里申请了几台性能较好的笔记本电脑和移动存储设备。
这天晚上，林溪和另外两个社员加班到很晚，处理一批亟待扫描录入的孤本。快到宿舍关门时间，她们才匆匆收拾东西离开。林溪负责最后检查设备和锁门。
在整理桌面时，她发现一个银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U盘被遗忘在了一台公用笔记本电脑的旁边。不是社里统一采购的那种，看起来像是私人物品。
“谁的U盘落下了？”她拿起U盘，问另外两个正在穿外套的社员。
两人都摇了摇头，表示不是自己的。
“可能是之前来帮忙的T大那个同学落下的？”一个社员猜测道。为了加快进度，社里前几天通过学校合作渠道，临时招募了两名T大的学生过来帮忙，主要是负责一些技术支持和数据校验工作。
林溪的心莫名地紧了一下。T大……
她不动声色地将U盘握在手心，说：“那我先收着吧，明天问问看是谁的。”
回到宿舍，林溪将那个U盘放在书桌上。它看起来很普通，金属外壳冰冰凉凉。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U盘有些……在意。
鬼使神差地，她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她告诉自己，只是想看看里面有没有失主的联系方式或者标识信息，好尽快物归原主。
她将U盘插入了USB接口。
电脑识别出了硬件。U盘里很干净，只有一个文件夹，名称是毫无意义的一串数字和字母组合。
她点开了那个文件夹。
里面只有一个文件，是一个以“.txt”为后缀的文本文件，文件名是——“For_LX”。
LX……
林溪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LX……是她名字的缩写！
这个U盘……是给她的？！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颤抖着移动鼠标，点开了那个文本文件。
没有想象中的长篇大论，只有寥寥几行字，是那个她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凌厉而干净的字迹，透过冰冷的屏幕，扑面而来——
“如果看到这个，说明你我还是遇到了。”
“有些话，当年没机会说，现在也不必说了。”
“但这个，或许能让你明白，你口中那个‘懦夫’，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
“旁边文件夹，密码是你转学离开那天的日期，八位数字。”
文字到此戛然而止。
没有落款。
但林溪知道，这一定是陆延留下的！
他是什么时候把这个U盘混进项目组的设备里的？他怎么会知道她参与了这个项目？他到底……想让她明白什么？
“你口中那个‘懦夫’，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
她退出这个文本文件，果然看到旁边还有一个被加密的文件夹，名称同样是一串无意义的字符。
密码……是她转学离开那天的日期。
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那个日期，对她而言，是痛苦和决绝的开始。对他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恐惧、好奇和某种隐隐作痛的情绪，驱使着林溪。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然后在密码输入框里，颤抖着，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了那个她以为早己刻意遗忘的日期。
密码验证通过。
加密文件夹被打开。
里面，密密麻麻，排满了上百个文档文件。文件名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从三年前她转学离开的那个日期开始，一首到……前几天。
林溪的心跳快得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她随手点开了最早的一个文档。
里面不是文字，而是一张照片的扫描件——是那张她写了解析和“谢谢”，后来被他拿走的纸条！但在这张扫描件下面，多了几行他后来添加上去的字迹，日期就是她转学离开的那天：
“她走了。用最残忍的方式。”
“我以为我恨她的不告而别，但更恨的，是那个让她不得不离开的、无能的自己。”
林溪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颤抖着，又点开了几个月后的一个文档。里面是一张照片，拍的是他那本竞赛笔记的某一页，上面是她熟悉的、他凌厉的字迹，但在页边空白处，却用另一种更加狂乱、带着狠劲的笔触写满了重复的字眼：
“证明！证明！证明！”
“废物！”
“不够！还远远不够！”
再往后，是保送通知下来那天的文档，只有一行字：
“成功了。但毫无意义。”
接着，是进入T大后，某个深夜的文档：
“实验室是唯一的避难所。只有在这里，才能暂时忘记那片荒原。”
还有更多，更多的文档。有他拍下的、空荡教室的照片；有他记录的、某个深夜无法入睡时脑海里闪过的、关于她的破碎画面；有他对自己近乎自虐式学习和工作的记录；有他冷静地分析自己家庭困境、却找不到出路的绝望；甚至……还有那次书店重逢后，他写下的，充满了痛苦、愤怒和自我剖析的文字……
每一个文档，都是一块碎片，拼凑出了这三年里，那个她从未了解、也从未敢去想象的陆延。
他不是走出了阴影，他是把阴影嚼碎了，咽下去，化作了驱动自己不断向前的、带着血腥味的燃料。他不是不在乎，他是太在乎，在乎到只能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来对抗失去她的痛苦和那份沉重的、来自家庭的枷锁。
他一首活在过去的废墟里，从未离开。
而那个U盘里最后的一个文档，是几天前创建的。里面没有照片，没有情绪宣泄，只有一份冷静得可怕的、关于他父亲陆明远及其公司近三年来部分商业操作的、条理清晰的记录和分析，其中一些边缘信息，被用红色标注了出来，旁边有他简短的批注，指向某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甚至可能涉及违规的操作……
林溪看着屏幕上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和那些触目惊心的红色标注，浑身如坠冰窟，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那句“你口中那个‘懦夫’，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背后，隐藏着怎样沉重而可怕的事实。
他不仅仅是在痛苦和思念中煎熬。
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收集着力量，磨砺着爪牙，等待着……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会到来的、反击的时刻。
他不是放弃了她。
他是选择了一条更艰难、更孤独、也更危险的路。
“啪嗒。”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砸落在键盘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终于无法再维持那虚假的平静，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不是委屈，不是害怕，是一种排山倒海般的、迟来的心疼和巨大的悔恨，像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错了。
她错得离谱。
她以为的“保护”，成了刺向他最深的刀。
她以为的“懦弱”，逼出了他最偏执和坚韧的一面。
而此刻，那个留下这颗“惊雷”的人，正站在T大物理实验楼的顶层天台上，望着远处P大方向上模糊的灯火，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
他手中握着一枚同样冰冷的、小小的U盘备份。
他的眼神，不再是死寂，也不再是疯狂的偏执，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破釜沉舟意味的冷静和决绝。
惊雷己响。
接下来，会是风雨，还是……黎明？
他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不能再这样无声地、一个人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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