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被狂暴的雨声搅得再无半点宁静。
山谷中刚刚平息的枪声仿佛只是一个短暂的休止符,真正来自天地的怒吼,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
清明刚过,连绵的暴雨便没有停歇的意思。
东沟河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涨,浑浊的浪头拍打着脆弱的堤坝,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像是巨兽在一下下叩问着生死之门。
“轰隆——”
一声巨响,不是雷鸣,而是堤坝垮塌的哀嚎!
紧接着,又是一声!
两段堤坝在狂暴的洪流面前,如同纸糊一般被撕开巨大的豁口。
山洪裹挟着泥沙,咆哮着灌入地势最低洼的几处院落。
哭喊声、尖叫声瞬间被淹没在轰鸣的水声中。
“大队长!赵大队长!快想想办法啊!水淹进屋了!”村民们浑身湿透,疯了一样拍打着大队部的木门。
门内,赵德贵缩在椅子上,脸色惨白,手里紧紧攥着一部摇把子电话,却迟迟没有摇动。
他对着门外嘶吼:“嚷什么嚷!天灾!这是天灾!我己经向上级汇报了,都给我回去等着!等上级指示!”
“等?再等下去家都没了!”门外的人绝望地捶着门板。
就在这混乱与绝望的顶点,一声清越而急促的锣声,如同利剑般撕裂了雨幕和人群的嘈杂。
“铛!铛!铛!”
众人猛地回头,只见陆远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臂膀挥动着锣槌,站在大队部前的空地上,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坚毅如铁的身躯。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扫过一张张惶恐的脸。
“冬援组,全体集合!”他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风雨,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即刻启动《应急条例》!”
话音未落,人群中立刻有了响应。
王铁柱第一个冲了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吼道:“民兵队的,都跟我走!带上所有铁锹,去上游挖泄洪渠,把水分流出去!”
“家里有壮劳力的,跟我去搬沙袋!”吴屠户蒲扇般的大手一挥,自有一股悍勇之气,“麻袋都在仓库,快!”
“妇女们,别乱!组织起来,先把老人孩子转移到地势高的谷仓!快!”几个平日里泼辣的婆娘也站了出来,开始拉扯、安抚慌乱的妇孺。
“梦婷!”陆远看向人群中同样焦急的沈梦婷。
沈梦婷立刻会意,跑到大队部檐下,从自己随身的布包里拿出纸笔,高声道:“受灾的人家先不要慌,来我这里登记!家里的粮食要是被水泡了,也报上来!我们有储备粮!”
混乱的场面,在陆远的几声号令之下,竟奇迹般地变得井然有序。
没有人再理会紧闭的大队部木门,也没有人再提“上级指示”。
他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的蜂群,各司其职,高效运转。
挖渠的号子声、搬运沙袋的喘息声、妇孺转移的脚步声……交织成一曲与天争命的激昂战歌。
陆远立于高处,冷静地指挥调度,像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
不到半天功夫,两个巨大的缺口硬生生被沙袋和血肉之躯堵上了!
泄洪渠也成功将一部分洪流引向了山后。
水位,终于缓缓停止了上涨。
孙婶家的房子保住了,她瘫坐在泥地里,看着被众人救出来的老伴和孙子,浑浊的眼泪混着雨水流下:“以前……以前发水,都是各家顾各家,卷着铺盖往山上跑,谁跑得慢谁就认命……如今,如今竟然还有人指挥着救咱,还能……还能吃上热乎的饱饭……”
她手里,正捧着沈梦婷派人送来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
当晚,雨势渐歇。
陆远带着几个人清点抢险物资的损耗,脸色却越来越沉。
他发现,大队仓库里储备的五十袋水泥,只动用了三十袋。
而那剩下的二十袋,足以将堵上的缺口再加固一倍!
他目光一凝,找到了正在统计最终损失的沈梦婷,低声说了几句。
沈梦婷她点点头,连夜奋笔疾书,起草了一份详尽的《防汛物资使用报告》。
报告里,每一袋沙土,每一根木桩,甚至每一袋水泥的去向,都标记得清清楚楚。
报告的末尾,还附上了几份参与搬运水泥的村民按了红手印的指证笔录,证明那二十袋水泥是被赵德贵以“要留作他用”为名,强行扣留的。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所有参与了昨夜抢险的村民,自发地聚集在大队部门前的空地上。
陆远手持那份报告,站在人群最前方。
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逐字逐句地宣读着报告内容。
当他念到“……经查,尚有二十袋水泥无故封存,未用于紧急抢险”时,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怒吼。
赵德贵闻声从办公室里冲出来,色厉内荏地叫道:“陆远!你这是污蔑!这是夺权!那些物资是上级调拨的,要等文件才能动!”
陆远没有看他,只是将报告的最后一页翻过,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愤怒而疲惫的脸,用尽全身力气,沉声问道:“乡亲们!我就问一句!如果明天,东沟河的水再涨一次,我们是靠等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的文件,还是靠我们自己这双能堵住洪水的双手?!”
短暂的寂静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靠自己!”
“靠我们自己!”
这三个字,汇聚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比昨日的洪水更加凶猛,瞬间冲垮了赵德贵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面如死灰,双腿一软,踉跄着退回阴暗的办公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从那天起,这扇门再也没有为任何一次全村会议打开过。
春耕恢复,陆远顺势推出了“互助耕作制”。
他将各家零散的田块重新规划整合,按照劳力强弱、技术好坏搭配编组,牛犋农具集中调配,共享使用。
所有产出,刨除公积,全部按照每个人的工分透明分红。
沈梦婷成了最忙碌的人,她负责全村的记工评分。
她不知从哪儿借来一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每日骑着它在田埂间穿梭,清脆的铃声成了田野里最动听的音符。
风吹乱了她的发髻,泥点溅上了她的裤脚,她却毫不在意,明亮的眼眸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彩。
一天傍晚,她回到住处,累得几乎虚脱,一屁股瘫坐在门槛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一碗热气腾腾、加了红糖的米粥递到了她面前。
陆远蹲在她身前,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傍晚的凉风。
她默默地喝着粥,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忽然,她抬起头,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里,此刻却带着一丝迷惘和憧憬:“陆远,你说……将来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里吗?”
陆远看着她被春日阳光晒得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跳动的光,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近乎誓言的低沉嗓音说:“你想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
话音未落,沈梦婷的脸颊比晚霞还要红。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电闪雷鸣,暴雨再至。
沈梦婷突然发起高烧,说起了胡话。
陆远二话不说,披上一件蓑衣就冲进了雨幕。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山路上步行了六里地,硬是把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等他背着医生回来时,浑身上下己经没有一处是干的,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不断滴落。
他却顾不上自己,立刻去厨房熬了一碗滚烫的姜汤,一口一口地喂沈梦婷喝下。
迷迷糊糊中,沈梦婷感觉到一只温暖而粗糙的大手正要抽离,她猛地抓住,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用带着哭腔的微弱声音呢喃着:“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陆远浑身一僵,没有再挣脱。
他只是反手,用另一只干燥的手轻轻覆上她滚烫的额头,就那样坐在床边,守了一整夜。
天亮时,沈梦婷睁开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趴在床沿边睡着的陆远。
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疲惫的侧脸上,眼角竟己有了几道深深的褶皱。
他的手还被她紧紧攥着,手背上几道新添的口子己经冻得开裂,泛着青紫色。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酸涩难当。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他冻裂的手背,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无声地滑落枕边。
几日后,雨过天晴。
拄着拐杖的李老拐颤颤巍巍地来到后山的坟岗,在一座孤零零的墓碑前,摆上了一块熏得焦黄的腊肉,和一杯浑浊的土烧酒。
他对着墓碑,像是对着老友般絮叨:“老陆啊,你睁开眼看看。你那个儿子,不但活着回来了,还活得顶天立地,把这整个屯子睡着的人,都给叫醒了……”
远处,新翻的田埂上,陆远正弯着腰,教一群半大的孩子如何辨认可以吃的野菜苗。
沈梦婷就站在一旁,手里拿着本子和笔,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记录着什么。
忽然,一声春雷在远方的天际炸响,惊得林中群鸟西散。
沈梦婷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天空,只见厚重的云层被这声惊雷撕开一道口子,灿烂的阳光如同金色的瀑布般倾泻而下,照亮了整片绿浪翻涌的麦田。
她低下头,轻轻地、试探性地握住了身边陆远的手。
陆远的身子微微一顿,却没有松开,反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风吹过麦田,仿佛大地也在用这无声的律动,回应着这场迟到了太久的苏醒。
春汛的余威尚在,田里的土松软得像一摊烂泥,耕作之事不得不暂时停歇。
这难得的喘息之机,却并未让陆远的思绪停下。
他站在谷仓前,看着一袋袋码放整齐的粮食,又望向那些在村里无所事事、精力旺盛的壮劳力们,眉头微蹙。
温饱,只是活下去的第一步。
要让这刚刚燃起希望的村子真正立住脚跟,要让每个人的脸上都泛起油光,光有粮食,还远远不够。
他的目光越过田野,投向了那片危机西伏、却也蕴藏着无尽宝藏的深山,一个念头己然在他心中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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