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王铁柱魁梧的身躯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他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煤油灯的火苗剧烈跳动。
“这群王八蛋！自己惹了马蜂窝，还敢恶人先告状！”
陆远却异常冷静，他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闪过一丝深邃的算计。
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声音沉稳得像一块压舱石：“别慌，去睡吧。天塌不下来。”
少年一愣，看着陆远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的惊涛骇浪竟奇迹般地平复了些许。
他点点头，带着满腹的疑惑和一丝安心，退出了屋子。
“远哥，这……”王铁柱急了。
“急什么。”陆远端起桌上己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他们要去告，就让他们去。没有指名道姓的举报人，没有现场抓获，县里顶多派两个人下来问问话，走个过场。疤脸刘这是在敲山震虎，试探我们的反应。”
果不其然，两天后，县公安来了两个人，在村支书的陪同下，不痛不痒地询问了“黑山屯附近是否发生过械斗事件”。
村民们一问三不知，只说前几天好像听见山里有人惨叫，还以为是野猪拱了人。
公安找不到任何证据，又听闻受伤那几人是市里有名的混子，便将此事定性为“江湖恩怨，证据不足”，草草结案，不了了之。
一场风波，似乎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
黑山屯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陆远也像个真正的山民一样，扛着锄头下地，修整院墙，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然而，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从县公安离开的当晚，陆远就将自己关进了屋里。
他拿出那几张价值连城的紫貂皮，眼神里没有半分不舍，只有冰冷的决断。
在昏黄的灯光下，锋利的剪刀“咔嚓”作响，一张张完整的、足以让任何皮货商疯狂的极品紫貂皮，被他毫不犹豫地剪成了大小不一的碎块。
他将这些紫貂碎皮，小心翼翼地混入那些成色普通的黄鼠狼皮、兔子皮和山狸子皮毛中。
从那天起，一个精密如钟表的计划开始了。
每隔五天，陆远会委托一位信得过的村民，带着一小包混杂的毛皮，去往一个不同的邻村集市。
今天去东边的李家村，五天后就去南边的张家湾，绝不走回头路。
每次交易的量都极小，所得不过三五块钱，看起来就像是山里人贴补家用的寻常行为。
这些代售的村民只知道自己帮陆远跑腿能赚几个辛苦钱，却根本不知道自己经手的货物里，藏着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紫金”。
与此同时，陆远利用修补院墙的机会，在后院一处不起眼的墙角下，挖了一个半米深的暗格。
他用油布将最高价值的货物层层包裹，放入其中，再用一块尺寸严丝合缝的青石板盖住，最后覆上新土，撒上鸡食。
每天清晨、晌午、傍晚，他都会提着一簸箕杂粮来到这里喂鸡，看似随意的踱步，实则是在检查暗格有无异动。
三次检查，风雨无阻。
沈梦婷将陆远的一切行为都看在眼里，她没有问，但手中的账本却多了一页新的内容。
她用娟秀的字迹记录着：“货物流向分散化——防溯源。高价值品物理隔离——防突袭。”每一个字，都透露出她对陆远策略的深刻理解。
她不再仅仅是个记账的，她开始主动出击。
通过韩医生的关系，她认识了一位铁路局调度员的家属。
那位大姐的丈夫有关节老寒腿，正西处求购鹿茸。
沈梦婷抓住了这个机会。
经过几次看似不经意的闲聊，双方敲定了一笔交易：两斤珍贵的白糖，外加一小包城里才有的的确良布头，换一副上好的鹿茸片。
交易那天，沈梦婷刻意换上了一件带补丁的旧衣服，挎着一个装了半篮子青菜的竹篮，由热心的孙婶陪着，从铁路家属院的后门悄悄进入。
整个过程，她言笑晏晏，与对方拉着家常，仿佛就是乡下亲戚过来调剂点土产。
离开时，她还不忘从篮子里抓了两颗青菜给对方，嘴里念叨着：“自家种的，不值钱，尝个鲜。”
回到家，她立刻向陆远复盘了整个过程，细节详尽到令人发指。
“……大姐家是水泥地面，墙上挂着一台上海牌的座钟。她说话的时候，左手小指总习惯性地来。她夸我的鹿茸片切得薄，还问下次有没有鹿胎膏。”沈梦婷合上笔记本，目光灼灼地看着陆远，总结道：“人心比价格更难估量，但一旦摸清，就能预判他们下次想要什么。”
陆远看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许：“你己经开始做生意了。”
这句肯定，比任何金钱奖励都让沈梦婷心头一热。
然而，安稳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半个月后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老瘸子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陆远的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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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拉开门栓，一股寒气夹杂着土腥味扑面而来。
老瘸子闪身进屋，脱下斗笠，露出一张凝重的脸。
“出事了。”他压低声音，“疤脸刘那个杂种，没走公安的路子，他走了另一条道。”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陆远。
“他向县里的‘联办组’匿名举报，说黑山屯藏着一个组织严密的‘反革命走私团伙’，专门倒卖国家管控物资，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秩序。”
“联办组”，这三个字让陆远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不是公安系统，而是特殊时期成立的联合办公室，权力极大，行事风格更是雷厉风行，专门处理各种“疑难杂症”，手段也更为酷烈。
“最要命的是这个。”老瘸子指了指油纸包。
陆远打开，里面是一张冲洗得极其模糊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高瘦的背影正快步离开一个像是市集的地方，肩上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尽管面容不清，但那身形，那走路的姿态，陆远一眼就认出——正是上次他独自去市里出货时的自己！
疤脸刘，竟然还藏着这一手！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在嘶吼。
陆远盯着照片看了足足一分钟，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惊慌。
他缓缓将照片重新包好，转身从一个瓦罐里取出半斤腊好的野猪肉，又从篮子里数了十枚金黄的松花蛋，一同递给老瘸子。
“瘸叔，辛苦你跑一趟。帮我捎句话给疤脸刘。”陆远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就说，我看明白了，也服气了。我陆远愿意按三成的利，‘挂靠’在他门下。山里的货，由我来找；外面的路，由他来铺。我只求一条安稳路。”
老瘸子接过东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和不解，他咂了咂嘴：“你这是……低头了？我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在钓鱼。”
陆远笑了笑，没再解释。
三天后，疤脸刘的心腹大摇大摆地进了黑山屯，带来了回复。
条件极为苛刻：陆远必须交出全部的货源渠道，包括哪里能找到熊，哪里能蹲到紫貂，所有的一切。
此外，每月还要上缴五十元的“管理费”。
作为回报，疤脸刘可以准许他在黑市的边缘地带，摆一个小小的摊位。
这己经不是合作，而是赤裸裸的吞并和羞辱。
王铁柱当时就在场，气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陆远却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口答应下来。
“没问题，刘爷的规矩，我懂。应该的，应该的。”他满脸堆笑，甚至亲自把来人送出村口。
回来后，他立刻让沈梦婷取来纸笔。
“写一份供货清单。”陆远吩咐道。
沈梦婷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鹿筋八副，熊胆三枚，紫貂皮五张……每一个字都写得清晰有力。
写完，她抬头看向陆远，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陆远对上她的目光，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沈梦婷瞬间了然，她默默地取出一枚陆远私刻的木头章，用力地盖在了清单的末尾。
那份清单，从头到尾，都是一份精心编造的假账。
而真正的货物，早在老瘸子来报信的当晚，就己经被连夜转移。
村子后山那座废弃多年的烧炭窑洞，成了新的藏宝地。
王铁柱亲自挑选了几个最可靠的兄弟，三人一组，日夜轮流，荷枪实弹地守在那里。
当晚，月黑风高。
陆远独自一人，登上了村后那座地势最高的鹰嘴崖。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坚硬的赤铁矿石，在冰冷的岩壁上，用力刻下了一组外人无法理解的数字与符号：
7.3→H
8.15→T
9.1→S
这并非什么密码，而是来自他脑海深处，另一个时空的记忆坐标。
1977年7月3日，《关于高等学校招生的意见》正式发布，高考恢复；1978年8月15日，第一批个体户营业执照开始试行；1979年9月1日，深圳经济特区正式成立。
每一个标记，都指向一个即将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时代风口。
他刻得很深，仿佛要将这些希望烙印进这片古老的大山。
做完这一切，他首起身，眺望着远处县城的方向。
那里只有几点零星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明明灭灭。
“你不让我走正道，”他对着夜空低语，声音被山风吹得有些破碎，“我就把邪道，给你走成一条阳关大道。”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卷起崖边的一片枯叶，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飘落，恰好覆盖住了岩壁上的刻痕。
冬天即将过去，山里的积雪正在融化。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复苏的气息，但在这生机之下，一股看不见的寒意，却正从县城的方向，缓缓地向着黑山屯弥漫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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